宁王府的宴分男女席,中间隔着一座屏风,透过屏风上绘着的锦绣山河,依稀可见隔壁倩影绰约,身姿袅娜。
执臬垂着头,似乎正在思索什么,既不参与周边人的交谈,也不走动半分,他静坐在席上,就足以让他人忌惮。
“执先生……执先生……”
怯弱的声音唤了好几句,才得到回应。
执臬淡淡地望过去,对上一双畏惧却强装镇定的眼睛,他本能地在脑海里找出了关于眼前这人的所有记忆。
是个小家族的当家人。
“执先生,我……”
执臬又偏头看了眼隔壁,有人似乎离开了宴席。
他轻哼一声,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立刻有人上前拉开那位小家族的当家人,那人似乎还要再说,被执臬的下属低声威胁了一句:“韩当家,惜命!”
韩家是杜宁郡以南的一个小家族,规模不大,却也扎根了百来年,同各家望族都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得以经营一个小小的盐场,所获不菲,积攒了家资,在当地小县也算是数一数二,但到底踢到面前这一块铁板上,眼看着百年家业就要毁于一旦,如今只求能活下全家老小性命。
可这又如何?
执臬背手往外走,步子不见任何犹豫。
他走了半盏茶的功夫,不动声色地按着忠于他的下人给出的消息到了此处,果然见到了想见的人。
“殿下原来在这。”
晏珏回头,打量了来者几眼,目光落在他左脸的刀疤上。
执臬扯动脸上的肌肉,恶意地笑了笑:“好看吗?”
晏珏收回视线,扭头继续望着栏外。
宁王府地势高,这座宴请宾客的楼依圈进府内的小山而建,楼有一半悬立空中,绕山而上几十步,建有一座小型观景台,凭栏眺望,可以将全城的风景收入眼中。
执臬又问:“此处风景,比之晏阳城如何?”
意料之中的没有回应,他似是十分开怀,没有受伤的那半边脸颤动地笑着,可辨出几分俊朗,另外半边脸却是僵硬着一动不动,看上去十分古怪。
“草民早就想见殿下一面,却一直没有机会,没成想您亲自来了。十一年过去,您还是同幼时一样,天真得可怕。”
晏珏突然开口:“你见过我?”
“曾经是时常能见,如今嘛,是日思夜想不得见。”
他眯起眼,突然出手如电,五指成爪,袖中滑出一个铁钩,朝晏珏抓来。晏珏站在原地,不躲不避,似乎一点意外也没有。
金属相撞,发出一道刺耳的铮鸣声。
黑色劲装的男子护在晏珏身前,缓缓抬头看向执臬。
“暗卫?”他甩了甩有些酸痛的手,“倒是有趣。我原以为你只是个幌子,没想到他还真有这盘算。殿下,这就好玩了,您说是吗?”
“原来你们在这!”
三人闻声看去,见一名穿着青色长袍的年轻男子大步流星地朝这走来,笑容爽朗,让人一见就心生好感。
他向执臬点点头:“执先生原来在此处,西门门主正找您呢,寻了好几遍也不见人影,眼下正急着,您还是赶快去吧。”
晏珏轻嗤一声:“先生快去吧,指不定宁王伯也在找您,长辈有请,小辈这里便不好留您啦!”
执臬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转身离开,他的眼神狠厉,带着势在必得的野心与深不见底的恶意。
晏珏在此目光下始终维持着笑容,黝黑的眼眸看上去干净无比,似乎还存留在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无知无畏阶段。
待他走后,她双手抱在胸前,靠在梁柱上懒散地问道:“你不走吗?”
“在下是为公主殿下而来。”
“你是何人?所为何事?”
年轻男子上前几步,又无奈地停下,伸出两根手指小心地将对着鼻尖的剑刃夹住,“这位兄台,在下并无恶意,何不耐心听我说完呢?”
洛十一轻轻抽出剑尖,顺势架在了他脖子上,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
年轻男子也不惊慌,不避不躲,僵直着身子朝晏珏行了个礼:“家父容州太守江正,在下名唤江笙,表字七和,在容州边军里领校尉一职,此番受人之托,护卫殿下周全。”
晏珏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又看了下他的右胳膊,好半天才问道:“你同卫清安关系匪浅?”
“刎颈之交。”江笙也在暗中观察这位外表看起来似乎十分娇气的小公主,想到她方才面对执臬时的神态,心里多了几分赞许。平宁似乎并没看走眼呀,怎么信里口气反反复复,似是十分后悔又不得不为呢,真是奇也怪哉!
“他叫你来做什么?我又不是第一回来杜宁郡,还能被谁吃了不成。尽多管闲事。”她话虽如此,眼角眉梢却流露出一分欣喜之色。
江笙叹了口气,这也是个口是心非的主,两人凑一块岂不是要天天口不对心,你方猜罢我登场,不闹心么?
他正要说话。
小道又传来脚步声,晏珏看向亭外,远处万家烟火,碧天白云,好景美不胜收,恬淡宁静,但她心中仍是生出了几分烦色。
她抬手示意十一收回剑,叹道:“怕真成闲事了。”
话音刚落,有小厮走近,伏在地上行了个全礼,道:“公主殿下,宁王殿下请您过去一叙。”
江笙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悄悄转了转因前些时日抓捕贼人,不慎受伤而行动不周的右臂,心道,卫平宁害我,这样的事哪是他一个小小校尉能插进去的。他看了眼默默守在一旁的洛十一,叹息了一声,就算是做打手他也不一定够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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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王晏唯林,乃是安平帝与珂妃之子,母家是西北大族尤氏。
始元二十一年发生了许多大事。三月,季皇后感染风寒而薨;五月,宠冠一时的妍妃寝宫就走了水,刚过完三岁生辰的皇十子瑾初火中遇难,妍妃因在御书房侍墨逃过一劫,见了幼子面目全非的尸首后,悲痛过度失了神智;后又两日,妍妃刺杀太子被废,打入冷宫;十日后大朝会,安平帝亲自审问自己年方十三的皇九子,即大晏王朝的太子唯亭。
此后,太子在嘉城季氏被教养了六年,直至始元二十七年皇帝突然驾崩才回京。
人未至,与季氏交好的安北韩将军就带着两万兵马,打着奔丧的旗号围了帝都晏阳城,之后一众夺嫡失败的皇子被幼弟打发去了各地,终此一生无召不得返京。
而在尘埃落定之前,在诸子趁太子被贬不在京城的契机,为皇位打得不可开交之时,始元二十四年,自三年前起就一直精神恍惚夜不能寐的珂妃娘娘向皇帝请了封王的旨意,带着独子去了封地,显而易见是放弃了那个位置。
皇帝也不知是如何想的,竟也同意了,于是宁王便成了诸兄弟中第一位封王,也第一个绝了登上那个位置希望的皇子。便是而今在上景帝当政之时,诸王世子皆被召入京开启新一轮的权力争夺战,宁王世子却始终未得召。
这对父子就像是被繁华尊荣的帝都遗忘在了漠北的一角,享有王尊,却是诸王府中最异类的一个,王不王,臣不臣。
但宁王究竟是否有登大宝的野心,他的嫡长子亦即淮世子又会否有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