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地利]卡夫卡
生意变得越来越糟糕了,因此只要能从办公室抽开身,我便时常自己拿着样品袋去拜访顾客本人。另外,我早就打算去看一看N,以前我和他常有业务联系,但不知道为什么,去年这种联系就中断了。在如今这动荡不定的情况下,出现这种障碍肯定没有什么真正的原因,常常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或一种情绪。而与此相同,一句话或者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也能使整体恢复正常。不过要见到N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他是位老人,最近一段时间身子很虚,尽管生意上的事依然掌握在他手里,但他几乎不再亲自洽谈生意,要想和他谈事,就必须到他家去,这无疑增加了业务复杂程序。
昨天傍晚六点过后,我终于动身上路了。虽然那时已经不是拜客的时间,但这件事不应从社交角度,而应从生意人的角度来考虑。我运气好极了,他和妻子刚刚散步归来,此时在他那卧病在床的儿子的房间里。他们要我也过去。虽然有些犹豫,但后来还是让令人厌恶的拜访欲望占了上风,我只期待它早点结束。和进屋时一样,我穿着大衣,手里拿着帽子和样品包,被人领着从一个黑乎乎的房间,来到了已聚集着几个人的、灯光暗淡的房间里。
由于本能的关系,我的目光首先落在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商务代理人身上,可以说他算是我的竞争对手。他一定是在我前面悄悄进来的。此刻他正无拘无束地紧挨着病人的床边,好像他是医生。他穿着他那件漂亮的、敞开的、涨鼓鼓的大衣趾高气扬地坐在那里,那副神情极其狂妄。病人可能也这么想,他躺在那里,脸颊因发烧略微发红,有时朝他望一眼。另外,N的儿子与我同龄,已不属年轻人之列,短短的络腮胡子因生病有些零乱。他原本肩宽个高的身体,由于渐渐恶化的疾病,已经消瘦得令我吃惊。N刚刚回来便到儿子这里来了,连毛皮大衣都没有脱掉。现在他正站在那里跟儿子说着什么。他妻子个头不高,体质虚弱,但特别活跃,尽管仅限于涉及到他的范围——她几乎不看我们其他人。现在她正忙着给他脱毛皮大衣,由于他俩个头上的关系,这实在是不太容易,但最终还是成功了。当然真正的原因也许是N特别心急,老是急着伸出双手去摸那把扶手椅,等大衣脱下来后,他妻子赶快把它推到他跟前。她抱起那件几乎把她埋在里面的大衣出去了。
似乎属于我的时间终于来到了,其实确切地说,它并没有来到,也许在这里永远也不会来到。如果我还想试一试,那就得赶快试,因为根据我的直觉,这是最佳的时机,否则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那个代理人显然成心要时刻守在这里,那可不是我的方式,而且,我丝毫不想顾忌他的存在。因此我便迫不及待地向N陈述我的建议,虽然他的注意力并不在我这里,而是想跟儿子多聊几句。遗憾的是我有个习惯,只要说得稍有些激动——很快就会出现这种情形,而在这病房里出现得比往常还早——我站起来,边说边来回踱步。如果在自己的办公室这倒是种相当不错的调节,可在别人家就有点讨人嫌了。但我却不能控制住自己,尤其是不能吸烟时。是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坏习惯,与那位代理人相比,我还是赞美我的。因为他总是把帽子放在膝上慢慢地推过来推过去,有时突然出人意料地戴上,然后又摘下来,好像是出了差错,他就这样不停地重复着这些动作。对此人们会有什么想法呢,像这种举止的确是不允许的。这些干扰不了我,我对他视而不见,把心思全放在我那些事情上了。当然总会有那么一些人,看到这种帽子杂技就会极其心烦意乱。可是由于我激动的情绪,根本就注意不到任何人,对此怎么会心烦意乱呢?虽然我看到了眼前发生的事——我已清楚地觉察到N的感受能力很差,但只要我还没说完,只要我没直接听到异议,我就不怎么去管它。N双手搁在扶手上,身子不适地扭来扭去,似寻似觅地瞪着茫然的眼睛,然而却没抬眼看我一下,也没有任何面目表情,似乎我说的话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我在这里没引起他的一丝注意。虽然这些使我感到希望万分渺茫,但我还是要照讲不误,就好像我的言辞、我的好建议最终将会使一切再恢复平衡,我甚至对自己的这种宽容感到吃惊,因为谁也没希望我宽容。现在,那位代理人终于让他的帽子歇下了,把双臂抱在胸前,这让我感到某种满足。我所论述的有一半是冲他去的,这似乎对他的企图是一个明显的打击。
N那一直被我当作次要人物而忽视的儿子突然在床上欠起身子,挥舞着恐吓性的拳头让我闭上了嘴,否则沉浸在快感中的我会一直讲下去直至自己厌烦为止。显然他想说什么,还想让人看什么,但力气却不够用,只好颓然地躺下了。一开始我以为这都是烧糊涂了所致,但当我不由自主地向N望去时,我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N坐在那里,瞪着那呆滞、肿胀、疲惫之极的眼睛,身子颤抖着向前倾着,似乎有人压着或击打着他的脖颈,整个面部都失去了常形。开始他还在艰难地喘气,但随后就像得到解脱似的,仰面倒在靠背上,闭上了眼睛,他脸上又掠过某种非常吃力的表情,可随即就不见了——他似乎死了。瞧瞧,就这么完了。但愿这死亡别给我们添太多的麻烦。然而现在应该做什么事呀?我环顾四周寻求帮助,但他儿子已用被子蒙住了头,只能听见他在不住地抽噎;那个代理人神情冷漠,仿佛决心任凭时间流逝而不会采取任何行动似的,安稳地坐在N对面仅两步远的沙发椅上。那么能做一点事情的就仅剩下我了,我应该马上就做这件最难办的事,即用怎样一种尚可承受的方式,将这消息告诉他妻子。因为我已听见急匆匆的脚步声从隔壁房间传来了。
她还没来得及换衣服,依旧穿着外出穿的礼服。她手里拿着一件已在炉子上烘热的长睡衣,准备给丈夫穿上。“他已经睡着了。”她看到我们如此安静,便微笑着摇了摇头说。她拿起那只刚才令我又惊又怕勉强握过的手,充满了一个纯洁的人才具有的无限信赖那样吻着它——我们其他三个人简直都看呆了!……N动了起来,并大声地打着呵欠,然后换上睡衣。他在听任妻子的嗔怪之后,反驳说他那是换个方式向人们宣布他睡着了,还稀奇古怪地说了些无聊的话。也许是为了防止着凉,N暂且躺到了儿子床上。他妻子连忙拿来两个垫子放在儿子脚边,让他把头枕在上面。此刻我已不能看出现在的N与以前有什么特别之处。他要来晚报,将客人丢在一边开始看报。不过他并没认真看,只是东看一眼西看一眼,同时以一种锐利得令人惊讶的商业眼光评论着我们的建议,这让我们颇觉不适,而且还用空着的手不停地打着蔑视的手势、咂着舌头表示他嘴里的味道不好,这一系列动作来自于我们的商人派头。那位代理人忍耐不住了,做了些不合适的解释。也许在他那粗浅的意识中,凡是出了这种事后必须进行某种补救,但用他那种方法当然行不通。我便找了一个借口赶紧告辞了。
在前厅我又遇到了N夫人。看到她那可怜的外形,我想起了我的母亲:她有创造奇迹的能力,凡是叫我们毁掉的东西,她都能够补救过来。我在童年时代就失去了她。
我与N夫人辞行时故意说得特别慢,特别清楚,因为我怀疑她听不清楚。或许她大概已经聋了,因为她竟直接问道:“我丈夫看上去怎么样?”另外,我从几句辞别的话中发现,她把我和那位代理人搞混了。
就这样,我从N家里走了出来,走下门前的台阶。下台阶比先前上台阶更加困难,本来上台阶就不那么容易。唉,不论这世上的生意如何艰难,我也得继续挑着这副担子走下去。
上了岁数的尼古拉斯老人,为了省钱,每天都到市立公园的长靠椅上晒太阳。同时在那里的还有敬老院的彼庇和克里斯多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