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西兰]凯瑟林·曼斯菲尔德
春光明媚,在本奇尔的院子里,门边的紫罗兰枝上挂满了蓝紫色的小花。尽管那钢琴一年到头地响,有时清晨六点半便响,有时晚上十点半还在响。来往的过路人由于这琴声而停止交谈,放缓脚步,停了下来。男人脸上会陡然露出阴郁甚至僵冷的神色,女人则会突然现出恍惚甚至悲哀的神色。
春天里,特兰娜街很漂亮:每一幢房屋的前后都有花园、树木和名副其实的草坪。沿着特兰娜街漫步而过,你可以隔着那涂漆的矮栅栏看见这家盛开的黄水仙,那家凋谢的野雪莲花,另一家有最大的风信子,粉红中嵌着白色,就像椰汁糖块似的。但是,本奇尔家有那种春天里生长茂盛、芳香四溢的紫罗兰。难道她家的紫罗兰真的有那么香吗?难道是因为艾迪·本奇尔的钢琴的缘故,人们才闭上眼睛依在矮栅栏上?
春天的微风,像兴高采烈地寻找最美丽的花儿的手,摩挲着树叶。钢琴声听来也温柔、欢愉,并且带着笑意。一朵浮云像只天鹅掠过太阳,紫罗兰像水似的闪烁着冷光。艾迪·本奇尔的钢琴传出一声突如其来的疑问。
呵,假如生命须是如此短暂,却为什么鲜花是如此的芬芳?美妙的渴望,甜蜜的烦恼,稍纵即逝的欢乐,这些感受却又是什么意思?再见!永别了!修长的蒲公英上停落着半醉的小蜜蜂;雏菊那粉红、箭状的花瓣泛着银白;嫩嫩的青草在阳光里微微地颤动。万物复苏,美妙如前。
艾迪的钢琴发出阵阵急切的恳求声:“留下我吧!让我留下吧!”
下午,阳光依然明媚,依然寂静无声。前屋的百叶窗放了下来,这样可以保护地毯;楼上的百叶窗却开着。金色的阳光里,矮小的本奇尔太太正探手往床下摸索盛帽子的方盒。她脸带红晕,像姑娘似的觉得兴奋而又怯生生的。她打开锡纸,捧出她那最得意的、顶上缀着只黑蝴蝶的软帽,仔细地掸去灰尘,动作是那样庄重。
在镜子前,本奇尔太太俯下身来,用颤抖的手戴上帽子。接着,她扯了扯瘦削的肩膀上的披肩外套,扣上钱包。走出卧室之前,又在地上跪了一会儿,祈求上帝祝福她的“外出”。她跪在那儿,颤颤巍巍的,活像一只蝴蝶,在她的上帝面前扑扇着翅膀。房门开着时,从那间寂静的屋子里传来几乎令人恐惧的钢琴声。那琴声从艾迪指下滚滚而出,是那样满不在乎,是那样毫无顾忌,又是那样具有挑衅性。起居室里,艾迪是和一个陌生人在一起,一个虚幻的,只在书中出现的人,一个坏蛋。这想法在本奇尔太太的脑子里一闪即逝。这太荒唐了。
本奇尔太太以轻盈的快步穿过大厅,拉开起居室的门,和她女儿打了个照面。艾迪脸上泛着红晕,从琴键上滑落下来的双手紧紧地夹在两膝间,头上的卷发覆盖着脸庞。她凝视着她母亲,眼光十分奇异,水汪汪的眼睛隐含着痛苦。起居室里光线微暗,钢琴盖开着,艾迪一直在凭记忆演奏,叮咚的琴声似乎仍然在空气中回响着。
“亲爱的,我要出门。”本奇尔太太柔声道,声音轻如微微的叹息。
“好的,妈妈。”艾迪回答。
“我很快就会回来。”
本奇尔太太并未挪动半步。在出门前,她渴望着听到一两句表示同情或是理解的话语来叫她高兴,即使这话是出自艾迪之口。
可是,艾迪却慌慌张张地说:“半个小时以后我一定会把水壶放到炉子上去。”
“好的,亲爱的!”就是这样一句嗫嚅之语,本奇尔太太听来也觉得欣然,她的唇上浮现出惴惴的微笑。“我想我会赶回来喝茶的。”
艾迪再没有说什么。她皱着眉头,伸出一只手,很快地旋下一枝竖在钢琴上的烛台,取下一个粉红色的瓷环,然后又将烛台旋紧。这粉红的瓷环一直在轧轧地响。当前门在她母亲身后轻轻关上时,艾迪和她的钢琴便坠入了深不可测的水中,坠入了没顶的波涛之中。她绝望地弹着,直到鼻子发白,心脏剧跳方才罢手。她常常是这样摆脱不安的,也常常以这种方式来祈祷。她们允许她加入吗?父母会让她去吗?一星期后,她是否能成为法默尔小姐的一名学生,戴着饰有红蓝相间的缎带的帽子,跑上那通往一幢漆成灰色的、终日可闻嗡嗡声的大屋子的宽阔阶梯?艾迪家在教堂里的位子正好对着法默尔小姐的学生们。她会知道那些她常常见到的女孩们的名字吗?她会结识那个满头红发、脸色苍白的漂亮女孩吗?那个皮肤黝黑、留着刘海的小姑娘呢?那个在牧师布道的当儿,拉着法默尔小姐的手的雪白皮肤的小姑娘又叫什么名字?但是……终究……
在艾迪过十四岁生日的时候,她父亲送给她一枚银胸针。那胸针上镌刻着一小节乐谱:有两个四分音符,两个八分音符,一个二分音符,领头的则是一个歪歪扭扭的高音谱号。她母亲给她许多蓝色的缎子手套和两个分别用来盛手套和手帕的盒子:手绘着一个扎着一枚金色玫瑰的大写字母G的是盛手套的盒子,手绘着一个大写的H的是盛手帕的盒子,上面颤巍巍地停着一只活灵活现的蝴蝶。住在外地的姑妈婶婶们则……
在特兰娜街和梅伊街相交的拐角,有一棵树。它长在人行道的近旁,枝繁叶茂,已经伸展到人行道的上空。于是,树下的人行道上总是落满了小枝小杈。
在薄薄的暮色中,情人们犹如列队进入篷帐似的来到树荫下。在那里,不管以前呆在一起的时间有多长,他们总是紧紧拥抱,长吻不休。那紧紧的拥抱是甜蜜的折磨,是必须忍受、终会结束的巨大痛苦。
艾迪从不知道罗迪会“喜欢”那棵树,罗迪也从不知道那树对艾迪来说多么意味深长。
罗迪衣着整洁,头发梳洗一新,推着他的新自行车,一颠一颠地走下木台阶,出了大门。他是去兜风的。在黄昏的微光里,紧紧地望着那黑黑的大树,他觉得那树也在盯着他。他想创造奇迹,让那棵树感到吃惊,感到惊愕,感到震惊。
在这个特殊场合,罗迪穿着全黑的毛哗叽外套,系着黑领带,戴着饰有一条宽宽的黑锻带的银光熠熠的白草帽。帽上还饰着一条让人觉得是粗钓丝的玩意儿,帽沿上的小钓则像一只苍蝇。……他站在坟墓旁,两脚叉开,双臂轻轻地互抱着,看着艾迪被慢慢地放入墓穴之中,就像个半大的男孩看着一个大人工作,看一起自行车车祸,或是看一个人清洗装有避震弹簧的马车轮子一样。当人们往后退时,他突然猛地一震,转过身来对他父亲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很快地跑开了。他穿过墓地,沿着两旁堆有潮土的通道跑进特兰娜街,急匆匆地往家里奔去。跑得快极了,路上的人对他的行为感到惊骇和诧异。他的外套很紧,热烘烘地裹在身上。这像是个梦。他低着头,双手握着拳。他不敢抬头,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使他抬起头来,他的视线也决不会超过矮栅栏顶,并一直向那奔去。他在想些什么?他一直奔啊,跑啊,跑到了大门,奔上了阶梯,进了前门,穿过了大厅,最后到了起居室。
“艾迪!”罗迪大声叫喊,“艾迪,心肝儿!”
他发出一声奇怪的、粗野的叫声,又喊了几声“艾迪!”之后,他径直盯着对面艾迪的钢琴。好像冰冻了似的钢琴也冷酷地紧盯着他。然后,它代表它自己,代表那房子,代表那紫罗兰花圃,代表那棵耸立在梅伊街角、天鹅绒般的大树,以及所有一切可爱的事物,冰冷冷地回答道:“这儿没人叫那个名字,年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