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加利亚]玛·帕弗洛娃
老妇人体质衰弱,身材矮小,穿着一身旧衣服,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小发髻。在苍白的面孔衬托下,她那双蓝眼睛更显得纯朴了。每逢天气暖和的时候,这位老妇人总是到街心公园去,而且在那里一直待到天黑。而每逢天气寒冷时她便到花店去。在花店有一个可以作她孙女的卖花姑娘,她总是高高兴兴地接待她。因为有老妇人在店里,她也可以离开一下,去喝上一杯咖啡。而能为他们看花店,又使她感到莫大欣慰。每当这个时候,她的两只手一反往常,异乎寻常地敏捷,两眼闪着亮光,苍白的脸颊上又泛出了一丝血色。也许是因为她那认真的态度,也许是因为她那颤巍巍的动作,人们觉得,不买上一束花就离开那个花店真是太过意不去了。
一天傍晚,天很冷,老妇人坐在花店的小椅子上,凝视着水汽在窗玻璃上汇成的水流。突然,门开了,一位身材高大、气宇轩昂、头发灰白的男子走进店来,专心致志地观看鲜花。老妇人怔了一下,随即一丝拘谨的微笑浮现脸庞,眼睛也湿润了。这不是著名的小提琴家扬科夫吗?已经多年没见过他了,只经常在报纸上看见他的照片。她怎么也想不到,她曾亲自教会他认字的那个支棱着耳朵的瘦孩子,竟出落成一个这么魁梧的人。瞧,他就要扭过头来……天哪,真巧!
老妇人下意识地用手整了整衣领,理了一下自己那稀疏的头发,呼吸也紧张、急促起来,好像哮喘病发作了似的。她的目光紧紧跟随着那男子的每一个动作,可是他没回过头来。他挑了一束包在玻璃纸里的鲜花,漫不经心地把钱放下就出去了。老妇人仍然在追寻着中年男人的背影,尽管他早已消失在来往的行人中了。
“你怎么啦,明卡奶奶?”卖花姑娘走进来,惊讶地问。
“噢,没什么。”老妇人惊醒过来。话虽这么说,但她那温柔的蓝眼睛却泄了密,那里流露着毫不掩饰的喜悦和自豪,流露出慈母般的深情。
“扬科夫,是小提琴家扬科夫,彼得·扬科夫。听说过他吗?”
姑娘摇了摇头。
“他是最著名的小提琴家。他周游世界,从前是我的学生,在班里……”老人像忙着解释,又像在自言自语,“这么多年过去了……”说到这,她发现姑娘已经扭过头去,解开一束石竹花。她知道姑娘没听她讲话,于是老人不说话了,轻声道别后就走了。
第二天,她又来到花店,而且带来一张有点褪色的旧照片。
“看,”她指着照片对姑娘说,“这儿,我左边这个瘦瘦的,支棱着耳朵的,就是彼得·扬科夫。”
姑娘扫了一眼照片,继续忙手里的活。
老妇人却继续说着:“上面一排这个长卷发的,是外科教授斯托扬诺夫博士。你也没听说过他吗?”
“委员会管分房的那人在哪儿呢?”姑娘挖苦地取笑说。
老妇人并不介意,看着照片,指着坐在前排一个圆脸的小孩子说:“这就是他。”
“你教了这么多人,可是谁也没想着你。你孤独地过日子,住在狭小阴暗的房子里,也不去找找委员会里的那个人。”
老妇人不说话了,继续看照片,所有的往事一下子都涌现在她眼前了。她笑了,不说话了,慢慢地,眼中噙满了泪水。因为她想回忆起所有人的名字,可是没能办到,所以她自己心里感到痛苦。
其实她也糊涂,谁能记住这么多的名字呢?但她记得他们的容貌。他们经常进入她的梦境。她把他们挂在自己的心里。他们是些很好的孩子,或许她并不是对所有的孩子都那么公道。事实也的确如此,她对其中一些人有些偏爱,小彼得·扬科夫就是其中的一个。他总是像个小姑娘似的,那么细心、温顺。昨天,他没有认出她来……。
“明卡奶奶,你为什么不去求他们当中哪一位帮帮忙呢?”年轻姑娘又在质问她了,“你在这儿赞扬他们,可他们却不惦记你……”
“为什么?这些对于孤身一人的我已经足够了,我毫无怨言。我的退休金是不多,可一个老人能需要多少呢?我为什么还要另外的房子呢?我在那所小房里住得很舒服!我的学生们都是很好的孩子,而且都长大成人了,有的如今知识渊博,学有成就。当然也有个别的一事无成,但他们都长大成人了。你还记得那件事吗?我对你讲过的那个开出租汽车的司机。说实在的,我倒真把他忘了,对他没有丝毫印象了。可他把车停住,对另外一些人说:‘这是我的启蒙老师,我可以把她带上吗?’那些人非但没有反对,而且还很受感动,我却感到不好意思,因为我记不起他的名字了……”
“是啊,是啊,你总是为别人着想。”姑娘轻蔑地摆了摆手,转身裁玻璃纸去了。
“你年纪轻轻,火气可不小呀!”老妇人毫不介意地微笑着,拍了拍姑娘的肩膀。
姑娘是根本不可能理解她的。因为在漫长的岁月中,流行着不同的风尚和感情,她们是完完全全的两种人。老妇人是属于过去那种有点可笑的人,她习惯于发现人的善良,而且天真地相信,善良迟早总会胜利的。她感到幸福的是,她为千百个幼小的心灵打开了通向世界的窗子,并用自己的爱在千百个心灵中播下了善和美的种子。如果说她心里感到过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她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不能再去帮助年轻人了。
不知不觉秋天过去了,冬天来了。寒风追逐着街上的行人,催促他们奔跑着躲进避风的地方。花店里暖和而舒适,老妇人几乎每天都裹着单薄的旧大衣来到这里。卖花姑娘常常这样想:“她能不能活过这个冬天?”在她眼里,她就像个要燃尽的蜡烛,一天比一天衰老。这使姑娘感到不安。她请她常来,她也乐于常来,因为她喜欢这个地方,她需要跟别人聊聊天,她除了喜欢孩子们以外,还喜欢花……。门还在不断地被打开着,但她已经不感到激动,因为她那个著名于世的学生再也没来过。
命运有时也会捉弄人。一个冬天的傍晚,卖花姑娘到药店去,老妇人坐在花店里的椅子上,透过蒙着水汽的玻璃窗注视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和漫天飞舞的雪花。门开了,……您想必已经猜到了吧?
一个男子用手抖落着帽子上的雪花,摘下手套,两眼寻找着卖花姑娘。
“您要点什么?”因为激动,老人的声音拖得很长,断断续续。
男子看了看她。老妇人的呼吸都停住了。他就要认出她来了,一定会认出她来的!
有那么一瞬间,他那敏锐的目光和老妇人那兴奋的蓝眼睛相遇了。男子现出紧张的神情,好像正极力回忆着什么。后来他又把目光移到鲜花上。
“有没有玫瑰花?”
“玫瑰花?当然有。可在哪儿呢?”
老妇人不知所措地四下搜寻。过度的激动已使她看不见,忘了在哪放着了。她的脑海里不断地浮现着他那双极力回忆着往事的眼睛……
她心慌意乱,竟没注意到卖花姑娘什么时候回来的。那男子看她摆弄着花束,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于是走上前去:“我想对您说……您是……”
男子到底从她脸上看出了什么,老妇人是不会知道的,连递给他花的卖花姑娘也不会知道。
男子接过花,然后抽出一支最漂亮的玫瑰花递给老妇人。
“给我?”老妇人惊讶地喊道,突然的喜悦和幸福感使她的眼睛模糊了。她还想说点什么,可是喉咙哽咽,一个字也说不上来。她只是在心中不断地翻腾着:“他认出我来了!小彼得……他没有忘记我!”
老妇人像一片落叶,慢慢地坐回椅子上,脸上露出宽慰的微笑,自豪的目光深情地盯着手里握着的那枝美丽的红玫瑰……
艾迪与亲人们永别了,她的琴声依然留在人们的记忆里,深爱着艾迪的罗迪在她下葬时终于忍受不住失去她的痛苦而奔出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