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肖复兴
由加泰罗尼亚广场往南走,是巴塞罗那最有名的一条步行街,名唤兰布拉斯。街的南端是紧靠地中海的哥伦布广场,哥伦布铜像高矗,是全城的象征。步行街不长,大约只有一公里的样子,却有着起码五个世纪的古老历史。街道两旁遍布哥特式的建筑,商店鳞次栉比,颇似上海的南京路、北京的王府井,又比南京路和王府井多几分古色古香。到了周末和星期天,这条街格外热闹,到处是卖鲜花的,满街飘香流韵,鲜艳得像条彩带,人称为“花市”。
那个周末的黄昏,我专程来到这条花市大街。落日的余晖和白色、灰色的鸽子一起在街头飘落,玫瑰和郁金香浓郁的芬芳像长上翅膀一样轻轻在街头上空摇曳。巴城人很会享受人生,一到周末,街头酒吧里挤满了人,他们是要一直坐个通宵,直至喝到天明方才罢休。这里人均月收入一千多美元,虽赶不上西欧富国,却是西班牙最富有的地区。人们抱着啤酒罐虽显得有些懒散,而洋洋自得的神情与啤酒沫一起不住往上冒。一路走去,尽是红光满面的巴城青年男女,仿佛晚霞涂红了他们的脸色和他们手中的酒杯。
忽然,前面传来一阵竹萧声,几分凄清幽婉。这种乐器吹奏出来的绝对是东方情调,与西班牙的摇滚和加泰罗尼亚地区奔放的民族音乐大相径庭。显然,那箫吹得并不娴熟、老到,但在暮色之中款款飞来这东方韵律,蓦然掠上心头的是“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的诗情,牵惹起身在异乡的一缕乡愁,禁不住立刻循声走去。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位瘦小的东方少女。她赤着一双脚,穿着一条淡青色布裙和一件白衬衫,鹅蛋形的脸挺秀气的,过于白皙的肌肤显得有几分惨淡。她双手抱着一支如她人一样瘦瘦的竹箫,敛眉垂首,轻轻地吹。脚下是一只小圆盘,盘中落有行人扔下的几枚比塞塔(西班牙钱币)。
乞讨女?
我的心突然一紧。莫非是我的同胞?她为什么沦落巴城街头?在这周末的黄昏吹箫卖唱,摇着小狗尾巴一样可怜巴巴地向行人乞讨?世界大得很,为什么偏偏跑到正举办奥运会、世界游人云集的巴城?又为什么偏偏让我撞见?我竟不敢再看她,仿佛那曾是我的一个妹妹、一个学生。我就那么躲在一旁,悄悄听她吹,只觉得那箫声吹的是“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的凄切思念。一个才这么大点儿、也就十七八岁的少女,只身一人跑到这块陌生的地方吹箫谋生,如何不思念家中的父母亲人?莫不是为了一丝淘金梦?抑或是为一阕恋人曲?如果父母知道他们的女儿如此模样,该会何等伤心!姑娘,你为何不回家呢?就这样吹箫一直吹到青春摇落、韶华流逝吗?
几乎没有什么行人愿意驻足听她的箫声。她身旁酒吧中的年轻人只顾饮酒,连看都不看她一眼。西班牙人对这玩意儿不感兴趣,即使是箫,也只听赞姆菲尔的排箫。姑娘脚前的盘子里依然只有那几枚铜板……
我不忍心就这样拔腿离去,又不敢上去往盘中扔几个小钱。那并不是不愿去施舍廉价的同情心在作怪,而是一种说不清的思绪和羞辱袭上全身,缠住双腿。花市大街,一街鲜花溢彩流芳,一街异国绿女红男,而我的一个同胞在此悲惨吹箫,叫我如何消受!真的,如果我真的是急公好义的侠客骑士,能够解救她于莽莽风尘之中,我一定抱上她骑上快马扬鞭飞去。
我终于忍不住了,走上前用汉语问了句:“你是从中国来的吗?”声音有几分颤抖,仿佛无地自容的是我。
姑娘摇摇头,她没有听懂我的话。
我赶紧用英语问:“你从哪儿来?”
“Japan!”姑娘答道。那声音很好听,柔柔的,轻轻的,雨打芭蕉般、风摇百合般,像琴弦上擦过的一个琶音。
不知怎么搞的,我竟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压在心头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日本!她是从日本来的姑娘!
我往盘中扔下几枚铜板,居然轻松地离去了。其实,我是多么狭隘,只因为她是日本人,而不再是我的同胞!我不敢再回头看她一眼,只有她的箫依然在吹,如怨如诉,长上翅膀一样紧紧追随着我,轻轻地在兰布拉斯黄昏的上空回荡……
出差时漫不经心的分别,能引得妻子在窗口久久凝望;归来时若无其事的相聚,更勾起丈夫心中的滚滚热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