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郁达夫
没有法子,只好教她先回去一步,再过半个钟头,答应她一定仍复上她那里去。
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左右几间屋子里的客人早已散去,伙计们把灰黄的电灯都灭黑了。火炉里的红煤也已经七零八落,炉门下的一块透明的小门,本来是烧得红红的,渐渐地带起白色来了。
几天来连夜的不眠,和成日的喝酒,弄得头脑总是昏昏的。和逸生讲话讲得起劲,又兼她老在边上挨着,所以熬得好久,连小解都不曾出去解。
好容易说服了她答应了她半点钟后必去的条件,把她送出门来的时候,因为迎吸了一阵冷风,忽而打了一个寒噤。房门开后,从屋内射出来的红蒙的电灯光里,看出了许多飞舞的雪片。
“啊!又下雪了,下雪了我可不能来呀!”
一半是说笑,一半真想回家去看看,这一礼拜内有没有重要信札。
“嗯哼!那可不成,那我就不走了。”
把斗篷张开,围抱住我的身体,冰凉地、光腻地、香嫩地贴上来的,是她的脸,柔和的软薄的呼吸和嘴唇,紧紧地贴了我一贴。
“酒气!怪难受的!”
假装似怒地又对我瞧了一眼。第二次又要贴上来的时候,屋内的逸生,却叫了起来:
“不行不行,柳卿!在院子里干这玩意儿!罚十块钱!”
“偏要干,偏要……”
嘴唇又贴上来了,嗤地笑了一声。
和她包在一个斗篷中间,从微滑灰黑的院子里,慢慢走到中门口,掌柜的叫了一声“打车”,我才骇了一跳,滚出她的斗篷来,又迎吸了一阵冷风,打了一个寒噤。
她回转头来重说了一遍:
“半点钟之后,别忘了!”
便自顾自地去了。
忍着寒冷走了几步,在墙角黑暗的地方完了小解,走回来的时候,脸上又打来了许多冰凉的雪片。仰起头来看看天空,只是混茫黝黑,看不出什么东西来。把头放低了一点,才看见了一排冷淡的、模糊的和出气的啤酒似的屋瓦。
进屋子里来一看,逸生已经在炕上躺下了。背后房门开响,伙计拿了一块热手巾和一张帐来。
“你忙什么?想睡了么!再拿一盒烟来!”
伙计的心里虽然不舒服,但因是熟客,也无可如何的样子,笑了一脸,答应了一个是,就跑了出去。
在逸生对面的炕上,不知躺了多久,伙计才摇我醒来,嗫嚅地说:
“外面雪大得很,别着凉啦,我给你打电话到飞龙去叫汽车去吧?”
“好!”
叫醒了逸生,擦了一擦手脸,吸了一支烟,等汽车来的时候,两个人的倦颓,还没有恢复,都不愿意说话。
忽而沉寂的空气里有勃勃的响声听见了,穿了外套和逸生走出房门来,见院子里已经湿滑得不堪,脸上又打来了几片雪片。
“这样下雪,怕明天又走不成了。”
我自家也觉得说话的声气有点奇怪,好像蒙上了一层布在那里敲打的皮鼓。
大街两旁的店家都已经关上门睡了。路上只听见自家的汽车轮子,杀杀冲破泥浆的声音。身体尽在上下颠簸。来往遇见的车子行人也很少。汽车篷下的一盏电灯好像破了,车座里黑得很。车头两条灯光的线里照出来的雪片,溟溟濛濛,很远很远,像梦里似地看得出来。
蒲蒲地叫了几声,车头的灯光投射在一道白墙壁上,车转弯了。将到逸生家的门口的时候,我心里忽然地激动了起来。好像有一锅沸水,直从肚子里冲上来的样子,两只眼睛也觉得有点热。
“逸生!你别回去吧!我们还是回韩家潭去!上柳卿房里去谈它一宵!”
我破了沉默,从车座里举起上半身来,一边这样地央告逸生,一边在打着前面的玻璃窗,命汽车夫开向韩家潭去。
在巴塞罗那的一条鲜花簇拥的步行街上,一阵凄清幽怨的箫声,勾起了“我”的乡愁。“我”循声找去,只见一个瘦弱的东方少女正在街头吹奏。“我”心中一阵酸楚:她是中国姑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