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斯太太似乎猜到了男孩的心思,“哼!你以为我接着要说‘但是我没有抢人家的皮包’,对不对?可是,我并不打算说这句话。”暂停。静默。“我也做过一些事情,不过我并不打算告诉你,孩子——,如果上帝不知道的话,我也不打算告诉他。每个人都有一些相同的地方。好了,我现在去弄吃的,你就坐在这吧。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用那把梳子梳梳头,那样,你会看起来更可爱。”
瓦斯炉和冰箱放在屏风后面的角落里。钟斯太太站起来,走到屏风后面。现在,那女人已不再关心那孩子是否会跑掉,也不再担心靠椅上的皮包会被拿走,但是男孩小心地坐在房间的另一边,离皮包远远的,他认为那位太太能看到他的一举一动,他不相信那女人已经信任他了,虽然他现在最希望得到别人的信任。
“你需要有人替你买牛奶,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吗?”男孩轻声问。
“不需要,”钟斯太太说,“除非你想喝甜牛奶。我可以用这里的罐装牛奶冲可可。”
她从冰箱里拿出青豆和火腿,然后把它们弄热,泡了可可,铺好餐桌。她并未询问他任何令他困窘的问题,比如住处、家人或是其他什么问题。倒是吃东西时,告诉他她在某个旅馆的美容部工作,晚上下班很晚,也告诉他工作的内容,以及那些来来往往、各种各样的女人——金发的、红发的,还有西班牙人。然后给他切了一半一角钱的蛋糕。
两人用餐过后,钟斯太太站起来,说:“现在,我给你十块钱,你拿这十块钱去买那双蓝色鹿皮鞋。下次,别再打皮包的主意了——因为用不正当手段弄来的鞋子会烫到你的脚。我要休息了,但是我希望从现在开始,你能够做个好孩子。”
她拉着他的手,把他送到前门,把门打开。
“晚安!好好做人,孩子!”她说。
他走下台阶时,只对她说了一句话:“谢谢你,女士!”除了这句感谢的话,男孩还想对露耶拉·贝茨·华盛顿·钟斯太太说些什么,但是一直走到了光秃秃的台阶下层,他仰头看着门内那高个子的女人,只动了动嘴唇,却没再说一句话。就连那句话他都不知如何说出口的,他回头望着她关上了门。
追悼会上,老邮政局长坦白说,以前关于他妻子不忠的谣言都出自他口,目的只为了维系他年轻妻子的忠心。这些话使我们觉得受到了侮辱,很惭愧。
在邮局里
——[俄国]契诃夫
几天前,我们的老邮政局长的年轻妻子去世了,我和同事们一块儿去为她送殡。那个美人下葬以后,按照祖辈和父辈的风俗,我们还要回到邮局里去“追悼”。
薄饼端上来了,那个老鳏夫便开始悲伤地哭泣,说道:
“这些薄饼跟去世的人一样的红艳艳,一样的漂亮!一模一样哟!”
“是的,”追悼的人同意他的说法,“您的那位太太的的确确是美人儿……头一号的美人!”
“就是啊……大家一瞧见她都为她的美貌感到吃惊……可是,诸位先生,我爱她,但长得漂亮、性子温和并不是我爱她的全部原因,因为这两点都是女人天生的东西,在下层社会里也常常容易碰到。我爱她是因为她有另外一种精神品质,的确是这样的,仁慈的主啊!让我的亡妻升入天堂吧!我爱她是因为她尽管生性活泼、轻浮,可是对自己的丈夫却忠心不二,虽然我快要满六十了,我们之间的年龄相差了四十岁,可她对我却忠心得很!她对我这个老头子真的很忠心!”
我们和教堂的执事坐在一块品尝着薄饼。听到老局长的哭诉,教堂执事把他的怀疑用响亮的哼哼声和咳嗽声表现出来了。
“您的态度表示您不相信我的话,是吧?”鳏夫对他说。
“我怎么会不相信呢,”教堂执事慌了,“是这样的……如今年轻的女人可能是非常那个的……什么幽会啦、用橄榄油加鸡蛋拌点辣作料啦……”
“您疑心,那我就把她的忠心证明给你看!我是使用种种方法来维系她的忠心的,那就是说,我使用了战略性的手段,使用了跟堡垒一类的东西来证明。
“我历来很精明,她也常常被我摆布,所以我妻子对我不可能不忠心。我们婚姻的床是我用精明的手段保住的。我知道一种像咒语似的话,只要一念这种话——得,她的忠心根本不容置疑,于是我便可以踏踏实实地睡觉了。”
“这是什么话呢?”
“这很简单。我在城里散布不好的谣言。你们大概也知道这些谣言。我见了人就说:‘我妻子阿辽娜跟警察局长伊凡·阿历克塞伊奇·沙里赫瓦特斯基姘上了。’有了这些谣言,谁还敢与阿辽娜勾搭呢?谁愿意得罪警察局长呢?所以看见她的人都赶紧撒腿就跑,免得沙里赫瓦特斯基生气。嘻嘻嘻。谁都知道,跟那个一脸大胡子的蠢材一打上交道,倒霉的事会一件接一件,他会向上司打五份报告,说你家的卫生状况不行。比方说,要是他看见你家的猫跑到街上,他就打报告上去,把那只猫说得像撒了缰的牛一样疯狂。”
“这样说起来,您的太太没有跟伊凡·阿历克塞伊奇同居过?”我们惊奇地拖着长音问。
“当然没有,那都是我编的谎言,嘻嘻嘻……小伙子,我挺巧妙地诓了你们吧?事情就是这样的。”
听了这个老头的一席话,大家都沉默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异样的气氛,我们坐着,一声不响。我们想到这个胖胖的红鼻子老头儿那么狡猾地骗了我们,觉着受了侮辱,很惭愧。
大约过了三分钟,教堂执事打破了寂静,嚷道:“嗯,求上帝保佑您再结一回婚吧!”
我曾在彼得堡雇过一辆马车,当时,我与马车夫谈得很投机。他的话语里充满了悲伤——因为他心爱的妻子去世了。到了目的地,我跳下车并付了车钱,他却慢慢地挣扎着消失在夜色里。
玛莎
——[俄国]屠格涅夫
我曾在彼得堡住过一段时间,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我每次雇街头马车,总要和马车夫聊聊天。
有些马车夫在夜间工作,我尤其爱与他们谈话,他们都是近郊的贫苦农民,赶着上过赭色油漆的小雪橇和羸弱的马,来到城里,希望挣些糊口的费用,再省出一些钱去还地主们的代役租。
那一天,我就雇了一个这样的马车夫:身材高大,体格匀称,仪表堂堂,看样子只有二十岁的光景。他有一对蓝色的眼睛,红润的面颊。他的帽子一直戴到眼眉边,上面还带有补丁,帽子下边露出卷着一个个小圈圈的淡黄色头发。他那魁伟的肩膀撑着一件看上去极不协调的厚呢上衣。
他的神情是悲伤和郁闷的,与他那张漂亮的、没有胡须的脸极不相称。
我们的谈话很投机。从他的话语里,也听得出他的悲伤。
“怎么啦,兄弟?”我问他,“你为什么不愉快?难道有什么不幸吗?”
小伙子沉默了一会儿,没有马上做出回答。
“是的,老爷,是的,”他终于开口说道,“再没有什么比这更不幸的了,我的妻子去世了。”
“你爱她吗?”
小伙子没有回过头来看我,只是低下头。
“我爱她,老爷。已经过去7个多月了,但我始终不能把她忘掉。我真的很难过……真是啊!她为什么要永远离开我呢?她年轻、健壮!仅仅一天功夫,霍乱就夺去了她年轻的生命。”
“她待你好吗?”
“唉,老爷!”他叹气时显得很沉重,“我和她在一块儿生活得非常幸福!她死时我不在家。所以,我突然在这儿听到这个消息时,人们已经为她举行了葬礼——我立刻往回赶,想尽快回到家里,可是当我赶到家时,已经是半夜了。我跨进自己的小木屋,站在屋子中间,‘玛莎!玛莎呀!’就这样小声呼唤,只有蟋蟀在吱吱叫。我伤心地痛哭,坐在小木屋的地板上——还用手掌拍了一下地板!我说:‘你这贪得无厌的东西……是你害死了她……也把我一块带去吧!唉,玛莎!’”
“玛莎!”他突然压低嗓子又轻声呼唤了一声。他没有放松手里的缰绳,只用手套拭去眼角的泪水,抖了抖它,放到一边,耸了耸肩膀就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我的目的地到了,我跳下雪橇,付给他车钱,然后又多给了他十五戈比,他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双手抓着帽子,随后踏着街上空荡荡的雪地,在一个严寒的灰白色的雾里,慢慢地挣扎着消失在夜色中。
在未来的二千九百零六年的除夕,北极和南极这两个规模宏大的地电磁协会总站共同庆祝人类文明的辉煌,但是,就在大家举起酒杯为古代的英雄们干杯之际,一位美丽非凡的妇女却啜泣不止。
干杯
——[俄国]亚·伊·库普林
德国加入同盟的日子还有十五分钟就两百年了,那个月份、日子、时刻是神圣的。两百年前,最后一个最顽固、最保守、最闭塞的国家,也是世界一切国家中最后一个具有国家制度的国家——德国,终于下决心离弃那早已陈腐不堪、令人可笑的民族独立状态,在全球的欢呼声中,成为世界自由人的无政府同盟的新成员。按照古基督纪年,这一天是二千九百零六年的除夕。
在北极和南极这两个规模宏大的地电磁协会的总站,人们以十分自豪、喜悦的心情,迎接着新的第二百个年头。这是任何地方都无法相比的,近三十年来,成千上万的技术人员、工程师、天文学家、数学家、建筑学家和其他学识渊博的专家,为实现第二个世纪最鼓舞人心、最豪迈的理想,而忘我地工作着。他们决心把地球变成一个硕大无比的电磁轴。为此,他们制作了长约四十亿公里的钢索,把它的外面包上树胶作为线圈,把地球从北到南缠绕起来,在地球南极建起功率非凡的电接收机,最后用无数根导线连接地球的各个角落。他们与地球上的居民保持经常联络,距地球最近的那些星球上的人,都忐忑不安地注视着这一惊人的事业。对协会的创举,多数表示怀疑,而另一些人则提心吊胆,甚至终日食之无味,夜不成寐。
但是,过去的一年协会的成员们用他们的行动取得了辉煌的胜利。地球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磁力使所有工厂开工了,使农业机械转动了,使铁路繁忙,使船舶出海次数增多了。它照亮了大街小巷,照亮了千家万户,给所有的住宅送去了温暖。有了它,枯竭的原煤不再为人们所使用;有了它,污染空气、破坏市容的烟囱从地球上消失了;有了它,花草、树木——大地上真正的欢乐——得到了保护,灭绝的危险就此解除了。此外,它为农业带来闻所未闻的产量,使土地的生产率比原来增长了三倍。
今天,北极站的一位工程师被选为主席,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高举酒杯。大家都把头转向他。他心情激动地说:
“朋友们!如果你们同意,我立即和我们亲爱的、在南极站工作的朋友们联系。我刚刚收到他们发来的信号。”
会议厅非常宽敞,大得一眼看不到尽头。这座富丽堂皇的建筑物由玻璃、大理石和钢铁建筑而成,各种奇花异草点缀其中,树木也千姿百态,与其说它是公共场所,倒不如说是风光独特的花宫。外面的极夜现象还在继续,半年也见不到太阳,但特制聚光器却使苍郁的植物、桌子、千万名欢快的人的笑脸、支撑着天花板的一根根挺拔的圆柱、绝妙的图画、嵌在墙内的雕塑都沐浴在绚烂的阳光中。会议大厅有三面墙是玻璃的,但是主席身后的那面墙却是一块白色的,那是用特别柔软、熠熠发光的薄玻璃制成的大银幕。
现在,在公众允许的情况下,主席用手指轻轻碰了碰桌上的小按钮。霎时间,银幕内部射出耀眼的光芒,但又立即慢慢消散,接着,一座同样高大、伸向远方的美丽无比的玻璃宫殿呈现在众人面前,那里的摆设大致与这里相同,桌子旁边坐着健壮、俊美的人们,他们容光焕发、衣着轻柔闪光。他们是相距两万俄里以外的朋友,他们相视微笑,频频举杯致意。他们笑着、欢呼着,远方朋友的话语声淹没在了欢声笑语中。
这时,主席从座位上站起来,地球两端的朋友和战友们立即静了下来,准备倾听主席的讲话。
“我亲爱的姐妹兄弟们,女士们,先生们,还有你们,从前爱过我、对此我心灵里充满感激之情的姐妹们!听吧,光荣永远属于朝气蓬勃、美妙无比、广阔浩瀚的生活,地球上的人,因为他们是地球上惟一的上帝!让我们赞美人的一切欢乐,让我们向人的不朽智慧致以崇高的、深深的敬意!
“你们是自豪、勇敢、平等、快乐的人,看着你们,我心里充满了无限的爱。我们发挥智慧不受任何约束,我们实现愿望没有任何障碍。我们不懂得服从和权力,我们摒弃嫉妒和仇恨,也摒弃暴力和欺骗。我们每天揭开无数世界奥秘,以更加兴奋的心情认识到无止境的和具有巨大威力的是知识,就是死亡也不再使我们感到可怕,因为当我们离开生活时,不再显现出老年的丑陋。怪异的恐怖在我们眼中消失了,嘴边没有诅咒的话语,我们美丽安详、面带笑容,像神仙一般;我们不再焦急不安地拼命抓住生命之酒的残滴,成为闭上双眼的疲倦的旅行者。我们的劳动是一种享受,我们的爱情摆脱了奴役与庸俗的锁链,就像花儿一般,多么自在!多么美丽!而人类的天才将成为我们惟一的主人。
“亲爱的朋友们,我所讲的这些事实早已为众人所知晓,但是,我不能不讲这些。今天早晨,我一直在读一本很好的书,这就是《二十世纪革命史》,它同时也是本可怕的书。
“一个疑问已在我的脑海中徘徊多时了:这莫非是个神话?我感到,九百年前,我们祖先的生活竟是这样不可想像,他们在过着可怕而荒诞的生活。
“他们就像令人极端厌恶的动物一样被紧锁在笼子里,他们道德败坏,形态污秽,丑陋难看,懦弱胆怯,疾病缠身。一个人偷了另一个人的一块面包,为了不让别人看见,便带到阴暗的角落,躺下来用肚子盖着它;住房、森林、水源、土地和空气都是他们互相掠夺的对象。成群贪淫好色、贪婪好吃的浪荡子与伪善人、骗子、小偷、暴徒结成一伙,唆使一部分醉醺醺的奴隶去迫害另一部分颤抖的白痴,他们依附在腐朽社会的脓包上,他们的生活与寄生虫没什么两样。而大地,如此辽阔、美丽的大地,在人们的眼中,却变得如监狱般狭窄,如墓穴般令人窒息。
“然而,在温顺的牛马中间,在懦弱、可怜的奴隶中间,那些不愿再忍受下去的骄傲的人们,点燃着心灵之火的英雄们却在瞬间抬起了他们高傲的头颅。在那个卑鄙、可怕的时代,怎么会造就出这样的英雄,这真令我费解!他们高呼着‘自由万岁’拥到广场,走在十字街头,那时,暴力、残害、杀戮得到沙皇的嘉奖,就在这种可怕的血腥时代,没有一所私人住宅是可靠的避难所,‘打倒暴君’是英雄们充满神圣激情的心灵深处的呼声。
“大路上的石块被他们正义的热血染红了,长期的囚禁逼得他们发疯,他们被处以绞刑,惨遭枪杀。他们自愿抛弃生活的一切欢娱,把为未来人类的自由生活而死视为光荣,他们为正义而牺牲,为人类的自由奉献自己的生命,他们义无反顾,只是为了赢得那份光荣。
“各位在座的朋友们,难道你们没有看见,把黑暗、可怕的过去与我们光明的现在连结起来的是一座由人尸搭成的桥梁吗?难道你们没有觉察到,整个人类是被一条鲜血染红的长河引向光辉灿烂的、全球幸福的浩瀚的海洋吗?
“永远纪念你们,无名英雄们!永远纪念你们,默默无言的受难者!在你们凝望未来、洞察一切的眼神里闪烁着笑意。你们预见到,我们是得到解放的、强大的胜利者,因而在你们离开人世之际,把遥遥的祝福送给了我们,那个时刻是伟大的、神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