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客馆。
公明澈是在河岸边找到她的。
找到的时候,卫雅梧正一瞬不瞬盯着水面出神,阳光下水面粼粼波光,她眼皮子仿佛都不带眨一下的,也不知道她维持这个状态看了多久。
公明澈忙过去一把将她拉离远了河岸,道:“我说过你的眼不能视光太久,你究竟有没有记住?”
由于视觉差,卫雅梧只觉眼前一阵发昏,缓了一会才恢复正常,她挣开公明澈的手,道:“我又不是没瞎过。再说,我要是真看不见,就什么都不能看到了,有些人,肯定会特别的高兴。”
公明澈问道:“你意有所指,究竟指的是谁?”
他盯着她看。
她也盯着他看。
半会儿,卫雅梧笑了笑:“我擅自替你求娶了公主,你是否心有不满?”
“于公而言,关乎卫国以后,能够稳定卫王地位,我自当遵从。”
“那么于私呢?你若没有不满,又为什么要把她带来?!”
卫雅梧抬手指着不远处站着的阿怜。
阿怜也看着这边,她看到卫雅梧的手指了过来,很不自在的把脑袋垂了下去,眼神里是一片黯淡。
公明澈不置理其他,就这么居高临下的看着卫雅梧,她不动,他也不动。
最终卫雅梧还是败下了场,挪开了视线,她说着:
“所有人都以为我疯了,一个疯了八年的人,照样做了卫国八年的王。王叔不甘心,当初阿宛几乎摘了他所有势力,可八年过去了,八年时间养兵蓄锐足够了,现在一但抓住了机会就想把我拉下来。那天你不在,你没有看见,没有看见......当他知道一个疯子会武功,是会要了他命的时候,那是什么表情。
但,我不会杀他,阿宛能留他一命,我也不会动他,我要他跪在阿宛灵前!”
卫雅梧一字一顿,格外清晰地说道,“永远跪着。”
八年的时间里,每个人都在极力的掩藏着自己,谁先暴露出来,谁就输定了。
公明澈的神色淡淡,他微微动了动唇,吐出几个字来。
字如珠玑,掷地有声:“症毒入骨,无可救药。”
他背过身走去,像是一个医者灰心败意的放弃了他的病人,既然病人不需要被救,那他就只能离开了。
公明澈,他也确实是个大夫。
卫雅梧的声音仍在身后传来:
“我置之死地,如今能让我护着的还有谁?我想救阿宛,我想要她活过来,可我做不到,我只能看着她孤零零的沉睡在玄冰下。这世上没有绝对的不归路,我是定要走出来一条康庄大道。”
阿怜远远的瞧着他们不欢而散,各奔西东,这种局面她已经记不得见了多少回了。
她也曾有心想劝和,只是卫雅梧从没听进去她说的话。
阿怜看了看走远的公明澈,又看了看卫雅梧。
最终,她跟着卫雅梧走过去。
7.
阿怜失踪了。
不久后,公明府红绸高挂。
凉酒问韩子默:“你可有法子解得了口禁术?”
韩子默淡声道:“那要看看是怎样的口禁术。”
凉酒抬手,翻开掌心,一尊雪玉葫芦现了出来。
凉酒道:“老东西下的口禁术,我去了金陵顶,没找着他人,五部十院的没有一个人能解开他的术法。”
韩子默盯着雪玉葫芦瞧了会儿,收了折扇,指尖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扇柄:“若是连华君都无法解开,那我不用试了,你也不用再找其他人白费力劲了。”
话音刚落,雪玉葫芦上的一圈红流苏忽然急急的颤了几颤。
凉酒伸手去捂着那流苏,面色凝重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在公明府的后山深处里,置放着一副玄冰棺。
棺中躺着一名女子,双目微闭,安详的如同只是沉睡过去。
八年过去了,玄冰的极阴极寒无时无刻护着这个再也不会醒来的身体,一如当年刚躺入棺中的模样。
粗略一看,女子的面容竟和公明澈极为相像,只是左眼角下多了一枚浅红色痣。
“阿宛,今天是公明澈大婚的日子,你看到了吗?我想,如果你还活着,一定会很高兴。”
卫雅梧在棺侧放下一束琼花,那是刚沿途走来时采摘的。
来时一路上阳光明媚,繁花似锦。
卫雅梧也曾见过天空的阳光,在七岁以前。
只是她忘了。
时间让她忘记了,她那时以为余生的岁月便都是眼前的黑暗,她并不惧怕,如果,她不再看见阳光。
如果公明宛没有推开那一扇门,告诉她,“我来带你回家了。”
她想,那时候她应该就死了。
她隐约记得,那些藏身黑暗里的游魂野鬼一直在劝说着,劝说着她一起离开。
直到光亮透了进来,黑暗消散,她看见了天空。
公明宛告诉她:“人呢,经常会选择忘记一些自己不愿想起来的事情,所以你忘记了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既然不记得了,就不要再想了。”
“可我记不清楚爹娘长什么样了。”
“他们会一直活在你活在心里。我已想不起来我爹娘的长相,但我还仍然记得他们,只要你记得便好,你记得,他们就不会消失。”
凉酒出现公明府时,没有见着卫雅梧,反而在半路撞见了今日的新郎官。
一阵干瞪眼后,凉酒干笑了两声,“我是,新娘子那边,过来的人,嘿嘿,来迟了,好像没赶上吉时......”
怎么看怎么都有问题。公明澈心有存疑,但在此刻却并没有多问,只是淡淡的说了句:“喜宴在前厅。”
说完,绕过凉酒便继续走。
走了几步,凉酒忽然出声叫住了他:“且慢。”
凉酒没有半点要去前厅的举动,反而转过身来,说道,“我呢,是个局外人,有些事我不想知道也不想去弄清楚。我看得出来你是个通透的人,有些疑惑,即便是猜你也猜得到答案了,但你不问,那......我也不能不问,往后你作何打算。”
公明澈缓缓说道:“任山重水复,风尘起落,只守一隅,足以。”
凉酒:“良靖虽是公主,但她并非是个稳重的,她待人好,便会全心全意待人好,我知晓你是个深明大义的,定不会因是政治婚亲而持偏见,我也希望你能好好待她。”
默了半晌,公明澈:“我的夫人,不劳阁下挂心。”
凉酒见不到公明澈嘴边浅了的一丝笑意,被噎了这一句,只得哑口无言的看着公明澈走远。
凉酒觉得,总觉得有点......不太甘心?
8.
凉酒笑呵呵的对卫雅梧说道,“为师今天特意请你吃一顿。”
卫雅梧:“......”
卫雅梧微微低头看着桌上一碗刚上来的热汤面:“师尊请吃汤面,是为了补偿弟子当年在昆仑山吃了三个月的冻果子么?”
公明宛死后就躺进了玄冰棺中,与此同时,她的时间也在躺进去时停止了,永远的停留在她死后那一刻。
卫雅梧的双眼因受了毒伤,几乎成了半瞎。
半瞎的她去爬了昆仑山,只为了那个起死回生的传说。
不料昆仑山大雪封山,封了上山的路,也封了下山的路。
仙人拉了她一把,才不至于掉进无底深渊里坠亡。
仙人告诉她:“昆仑巅上从来没有什么能让人起死回生的,生死有命,天道轮回,便是神仙也难逃生死桎梏。再说回当下,你想上山,没路,下山,也没路,只能原地待死。”
卫雅梧问他:“如何才有出路?”
仙人道:“昆仑雪封山,起码要等五个月才会有路,你一个瞎子,就算有路,你真能摸得到下山的路吗?”
毒盲加雪盲,真的成了一个十足十的瞎子。
仙人又说:“如果想熬过这几个月也不难,往你右手边多挪几步就是个山穴,里头有些红果子,特别的艳,可能有毒,但可以饱腹。不过你本身就中了毒,也没所谓,指不定会以毒攻毒,治好你这瞎眼的毛病。”
这个所谓的仙人,就是凉酒。
连凉酒这名字也不过是他信口诌来。
他瞧着卫雅梧手边用来暖身的一瓶酒酿,想到了凉秋,便就告诉她:吾名,凉酒。
后来,昆仑山并没有如他所说的封山要等五个月,只等了三个月下山的路就通了。
在这三个月里,凉酒有意无意的教卫雅梧一些防身术,防着昆仑山一些饿红了眼的游兽。
教一个瞎子学武可不是容易事,卫雅梧便索性拜了他为师。
到最后也不过只做了三个月的真正师徒,便再很少见面了。
凉酒道:“成了王就不一样?那时候果子和冰水都吃得下去,现在我请你吃个面你还嫌弃了,是吧?”
卫雅梧不再多话,拿起了筷子。
正此时,渔夫背着个蓑帽,挥着根钓竿出现了,声音无比轻快洪亮的说道,“店家,给,今天好事成双,一齐咬上钩了俩,你要给加菜啊!”
摊主道:“行啊你!这俩鱼还挺大的,给你加,肯定给你加!我啊就收一条,另一条现在就给你煮个汤!等着咧。”
凉酒笑眼看着他们。
渔夫朝他抱拳作礼:“凉公子,有些天没见面,可是茶楼生意忙?有需要的话跟我提,我去给你帮忙!”
凉酒道:“并不忙,是我有个朋友大婚,去凑了个热闹而已。”
渔夫点了下头,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他视线移到了凉酒身旁坐着的:“欸,这,位是......”
待看清了卫雅梧,他蓦然睁大了双眼,满脸不可置信。
卫雅梧:“秦明非。”
9.
秦漠去世后,水镜山庄由他的独子,秦明非接管了。
照理说,秦明非有着卫国第一高手的称号,水镜山庄在他手里应该会蒸蒸日上的。
但是,并没有。
水镜山庄的情况是一天不如一天。
比较准确的说法是,据说在一次比武后,水镜山庄彻底一蹶不振,门庭萧败,了无人烟。
再没多久,秦明非也消失人前了。
卫国第一高手的传闻仍在,人却不知道哪里去了。
没人知道秦明非去了哪里,但凉酒知道,韩子默也知道。
先帝在位时,常年在外东征西讨,部下军将无数,秦明非便就是曾经其中的一位。
先帝归朝后论功行赏,秦明非谢绝了所有恩赏,孤身远走他方。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也没人知道他这从烽烟万里中走出来的人,是如何安于一日一钓的生活。
秦明非道:“我爹在世前,确实一直在找秦姝,可也没找到啊。”
凉酒:“你说,秦姝?”
秦明非:“对,秦姝,就是小妹的名字。”
凉酒看了看卫雅梧,又道:“不是说卫家那孩子就是吗?”
“不是。”秦明非十分肯定的说道:“卫家那姑娘我以前见过,公明宛那时候带她走的时候我就看过她了,她不是秦姝。”
恍若一道晴天霹雳准确的击打在人心头上,即便是早已知晓了答案,但在实际确定了之后才恍觉过去的种种,分明是个笑话。
秦明非小声嘟喃:“我跟他说多少遍了,他都不信我说的。”
卫雅梧不发一言,只长舒了一口气,站起来就要走。
秦明非忙起身,上前一步拦在跟前,问:“你,要去哪里?”
卫雅梧顿了一会,才说道:“你方才说的卫家姑娘,不才,正是我。”
秦明非一怔:“你不是......”
“那不过是我的化名而已。”
“化,化名......所,所以,我一直以为你死了,都是假的?”
“......我跟你秦家是有八辈子的仇,你还咒我呢?”
“我没有!”
卫雅梧气不打一处上来,愤愤的撇下他就走了。
秦明非忙跟上,还边解释着:“我,我真的没有,你听我说......”
摊主见状,拎着把大汤勺赶出来喊道,“欸欸欸!鱼汤不喝了,面也不吃了啊?”
凉酒一手托着下巴,好整以暇的看了一场好戏。
他身旁忽然有一道模模糊糊的人影现了出来,淡淡的,似乎风一吹便会散了。
这人影分明是,阿怜。
阿怜遥望远处,柔声道:“我一直追随,要的,不过是我的名姓,我不能言明,不能辩解,你又哪里知道,我从未离开。”
凉酒轻唤了一声:“秦姝。”
人影越来越淡,最终消散的仅余留一声:“谢谢。”
凉酒抬头,朝摊主说道:“他们不喝,我喝,喝不完的,帮我送到斜雨茶楼!”
10.
她躲进了黑暗里。
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暗里,她不敢动。
那个孩子掉进了地道深处,她没能拉住她。
她在掉下去的一瞬间,甚至还叫她,“快躲起来。”
她躲起来了,躲在暗无天地的荒屋里。
外面的人,翻破了天也没能找到她,或者是,她们。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从觉得饿,到很饿很饿,再到已经没有任何饥饿感。
她始终不敢从荒屋中出去。
黑暗里,有游魂野鬼在哭嚎的声音,她不敢动,不敢动......
再后来,她看到了那个掉进地道深处的孩子,她在朝她招手。
是不是跟你走就安全了?
她伸了手过去......
忽然,门开了,公明宛逆着天光出现在她眼前。
劫后重生,她醒来了,朝角落里小小的人影问:
“你叫什么名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