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顾予领军往边城而去,已然又过了七天。
在这时间里,长安没收到边城任何来信,凭人力与妖魔斗,是胜是败,半点消息全无。
在此期间,沈博走了一趟金陵顶。
鄢城一场疫病,道宗尚未从中回过神来,西北荒就爆发了与妖界正面冲突的战役,有近一半的道人随重苑去西北荒相助。宗主容陵表示尽量为之,道宗此刻难以再调人离开金陵顶,朝廷要人需要等待些时间。
在长安皇城内坐立不安的帝王,听了沈博带回来的消息后,神色甚是不满:“道宗这是什么意思?边城妖魔横行,他们却固守金陵不出?什么道家正派,维护苍生,全一派胡言!”
既然求人无用,那就求神。
这个念头一出,随后一道旨下去,竟是命人在冰天雪地里开设祭楼,欲向上天求助。
长安城内,谣言骤起,说道今帝登基不过半月,竟于寒冬腊月征工大兴土木,全然不顾长安百姓的死活。
大雪纷飞的季节,城中街上行人寥寥无几,一小女娃停在了一处住馆的门前,她抖了抖身上的雪,往门里头张望了几下,回头道:“晚上住此间,可好?”
随后而来的人驻足,一柄素伞,白衣红氅,红越应道:“阿迟喜欢便好。”
得到肯定,便走了进去。
住馆伙计带着上楼去择了房间,温迟在房内瞧了一圈后觉得十分中意,伙计这才离开。
温迟去推开窗,寒风立马扑面进来,冷得她一阵哆嗦,却还是忍不住伸头出去看外面。
红越瞧了过去,问道:“外头有何好看的,方才一路走来不是都看过了?”
“那怎能一样。”温迟回头指着墙上的一幅仕女逗猫图,道:“画中人与画外人的感受是不同的。”
说的好像很有道理。
红越看着那图,若有所思,思完以后寻了个位置坐下,这时候伙计端着一壶热水进来。
温迟突然问道:“先生,你来看那是什么?”
红越尚未有所回应,那伙计向窗外瞧了眼,出声道:“那是正在建的祭楼。”
“祭楼?”
“对啊,新皇帝刚登基没几天,就开始整这个东西,原来的祭台不用,非要建个祭楼,好多人都对这不满,可有什么办法,谁让他当了皇帝呢。”
伙计话匣一开,就是一顿吐槽,出口无忌,估计不是一回两回的事了,怕是长安中的百姓们明着暗着都是这般指着皇帝的脊梁骨叫骂。
温迟一头雾水的不明所以。
红越问道:“皇帝叫什么名。”
伙计骤然一顿,“人是一国之君,我一介草民,怎敢配提他的名字。”看来也并非是毫无顾忌。
伙计道:“不带名不带姓的随意说,谁也不能来确定说的是谁,可若是指了名道了姓,万一叫人听去了,那就是必死无疑。”
红越看了看温迟,又看向伙计,道:“你不说,我们不说,自然不会有人害你。”
伙计琢磨了下,觉得话憋在心口也难受,索性全托了出来:“符长青。”
温迟走过来,道:“我以前听家中长辈讲,皇家是姓良。”
伙计压低了嗓子,小声道:“你们外边来的不知道,皇帝是两家姓。安帝有两子两女,小儿子也就是当今皇帝,当年的安帝还没被禅位,将皇帝过继给了妻家兄弟,皇帝现今冠的正是母家姓。”
红越道:“你说,两子两女......”
话未说完,伙计就直接接过话道:“对!都说储君立长不立幼,也只能说安帝那大儿子命不好,在准备立储的前一天竟得了急症,一下子人就没了。安帝直到驾崩也没立谁为储,若说皇家有谁真正能当皇帝的,怕是只有那位消失了的旧太子,可先不说旧太子先前受到武帝驱逐,就是一时想找也找不到人。所以,这现在的皇帝还是大臣们匆匆决定被推上位的......”
......
伙计出去了。
温迟坐下来,双手托着下巴,道:“先生要找的东西,可是在这符皇帝身上。”
红越递了一杯水过去,随口问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很难得见先生会对谁这么感兴趣的。”温迟捧着水杯暖着掌心,道:“所以,我就大胆猜测了。”
红越道:“我要找的这人,世世为帝,世世......不得善终。”
温迟被呛了一下:“为,为何。”
红越淡声道:“他自找的。”
祭楼动工的第三天,边城传来消息,顾予首战告捷。
沈博似乎看到皇帝心头提着的大石稍微放下了,甚是大悦的封了顾予一个“除魔将军”的称号。
苦寒之地,举目无际。
首战告捷,魔兵败逃,所有兵士都在整顿。
他坐在帐中擦拭戟刃,抬头见那身血红衣裳的人走了过来。
她道:“你只是险胜,也许,魔是故意败给你的,要知道,魔,是杀不尽的,待你们所有人精疲力尽,希望全无时,要么化为魔的口中食,要么,也变成魔。”
他唰的站了起来,将手中长戟往前一送。
她随即笑了:“你想杀我?呵呵呵,想杀我的多了去了,可我仍是好好的,我,是不灭的。”
顾予收回长戟,咚的一声插立在地。
“出来多时,你可记得身处在长安的皇帝?他下召征收征工,大兴土木,几乎招惹了所有人的不满。你在苦寒地与妖魔对峙,他在安谧乡里逍遥快活,你心里可觉不平衡?”
5.
“司水神,这个国邸将乱了,你可护得住?”
那个孩子在问:“天让你来护住这最后的一线生机,你当真能护得住?”
他没有回应。
微微抬头,视线越过孩子,落在前面那座高山般的身影。
阴影罩在他们身上,雪停了,浓重的死亡气息开始弥漫。
天堰皇城头上的结界已到了极限,在破灭的前一刻他说道:
“你所说的话不可否决,可若他真的错了呢。”
她盯着他,道:“哥哥就是哥哥,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我信他,我会找到他的。”
结界破碎的光点纷纷落下,司水神在她的眼里看到了璀璨光芒,像极了昆仑巅上的极昼之光。
南荒分归墟境和沧海境。
多年前,有一临近沧海的国邸,名天堰,是座神国。
天堰主城是离神明最近的地方,建诸神殿,设巫祭神官,上奉诸神。后天命掌司神罚者坐镇,列天道文录,记古往今来一切罪罚。
诸神殿第一位神罚者尊称神女绛羽,是天堰国唯一的守护神,降妖除邪,庇佑太平盛世。
可后来,太平盛世犹如一面镜被打破了。
有兽焉,堕落妖魔,其体若山丘,形如白斑虎,头生双角,四处横行破坏,以致民不聊生。
乱世的最后,神女绛羽用尽气力将妖兽封在祭神台下,便神魂陨落了。
自此后,虽然神女绛羽的神像仍屹立在诸神殿内,但天堰已无守护神。
诸神殿换过一任又一任的祭司,他们不断向上天界进言求助,却始终求不来神明的庇护。
元和祭司在寿终时选中古和为下任祭司,是因为他确切认为上天界并没有放弃诸神殿,古和就是上天界派来天堰国的守护神。
招锦想起来了。
她想起她是被丢弃在祭神台下度过五年,她想起那张将她扔进祭神台的面孔。
毫不留情。
即便她已然明白,所谓的人和他们口中所说的妖兽相比,人心至毒。
那张面孔的人此刻就站在困笼之外,就站在她的眼前。
华丽的服饰罩不住那脸上的晦郁之色,更罩不住那与招锦极为相似的面貌轮廓。
当沉石一点一点浮出水面,当身世一点一点被揭开。
有没有万般的无奈?
有没有窒息的感觉?
正如古和说过:“事情真相往往不是能够轻易接受的。”
摊开在众人前的,是令人恐惧的生畏。
在这个国邸中,不应该存在的,却偏偏存在着。
怎么就忘了?
早就想起来了的,怎么又忘了?
他们说,她的出世就是一场祸害,父亲被克死了,家族人全都一病不起,这场大病还蔓延至整座皇城。
他们说,她不应该存在在这个神国里。
于是,母亲抱着刚出世的她,从祭神台上扔了下去。
一别二十五年。
楚笠清道:“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若有缘来世,我会好好待你,弥补这一世亏欠你的。”
“你是来给我送行的?正如当年你亲手将我扔下祭神台,终于可以摆脱我这一个天煞星了?”招锦冷笑着。
楚笠清语气不善:“即使我从未养过你,但怎么说我也是你生身的母亲。”
“这辈子不能做到,来世又如何,若真有缘,便缘止于此,招锦只希望,来世里不必再碰见母亲,而且招锦从未在母亲身上有过任何希冀,何谈恨,何谈怨。”
招锦道:“你给予我的生身之恩,早已断绝了。”
“若不是诸神殿定了你的罪!”楚笠清提高了声音,说道,“我本想待道昀做了这天堰的君主,我便认回你,你是他阿姊,他不会不认你的。”
“我不需要。你的女儿,在二十五年前已经死在了祭神台下。”
“阿锦......你出生时十方镜就预示你不祥,我也是被迫的,阿锦。”
“如今看来,我还真是不祥......哈哈哈!你还要骗我!你还要骗天下人到什么时候?!哈哈哈哈!当初他们说是我克杀了生父,前几天你又告诉我,天堰的君王才是我父亲!......不,不是了,他也死了!哈哈哈哈,死啦,都死啦,哈哈哈哈!!”
楚笠清看到招锦一副疯癫状,她后退了一步,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招锦说道:“我只是一个意外的活在你们这场阴谋里的棋子,难怪神明不庇佑,原来是当政君王德行有亏!哈哈哈!!”
楚笠清颤着手指着她,道:“你,你你住口!”
“神也救不了你们!”招锦说完这一句,便背过身去,站在那儿不再动。
楚笠清没讨到半分好脸色,反而被气的不行,终是走了。
招锦眼底含着的泪落了下来,她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铁锁链碰撞的声音,她双手似在捧住谁人的面庞,泪落不止道:“对不起,对不起......”
末了,竟匍匐在地,恸哭了起来。
犹似一瞬之间,天地归寂。
转眼再见是万里空巷,所有人聚集在刑场,熊熊烈火前百姓们狰狞的面孔,“烧死妖女!”怒喝声此起彼伏。
招锦想了许久,念头一个又一个的闪过。
她想起来二十年前祭神台崩塌,妖兽重见天日时,那个抱走她的人。
那个被天堰国口口传颂了二十年的神秘天人,正是诸神殿那位被国人尊为古和大祭司的人。
当年古和再次封印了妖兽,以通天神力重铸祭神台。
更是古和将她托付给了招家。
都是古和!
古和赋予她平凡的身份,她本也该平凡的活着。
然而,这份平凡的生活被突如其来的噩梦击碎。
那个孩子的突然降临,让她背负着未婚先孕的恶名开始离家出走,远走他乡。
一向洁身自好的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怀的孩子,甚至是几番寻死,那个孩子仍是毫发无损的活在她腹内。
犹如有神明庇护,孩子死不了,她也死不了,除了无谓的自我折磨外,丝毫造不成什么大影响,于是,短短几天的时间,竟已成长到了可以临盆出世。
那个时候,她一无所有,除了这个怪物般的孩子。
不过数月,怪物婴儿长成了少年。
她虽然又惧又怕,却一直带着他,也许真有那么一瞬间真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一个正常人的正常孩子。
而这个正常孩子,竟是个学不会说话的哑儿。
一个带着哑巴儿子的寡妇四处流浪,受尽多少白眼和委屈,使她的心态崩溃到了极致,终是诓骗他到了山崖边,狠了心推了他一把......
她忘不去他坠下时看着自己的眼神,是绝望,还是恐惧?
那一刻里,她觉得自己生生扼杀了一个无辜的生命,往后岁月惶惶不得终日,直到随着全村的人一齐染了病疫,病死在那个山崖上。
可当醒来时,古和祭司受招家所托找到了她,一切过往就如梦幻泡影,醒来时再觅无踪。
如同走马观花,招锦想起过往种种,到最后的遗憾竟是没能听到孩子开口,能够叫唤她一声。
可她连名字都没有给他。
后来泰媪出现了。
那个来自幽冥的少女说,他是有名字的,在他未出世前,冥王已给了他名字。
他叫,颜微。
颜微本来的生母犯下重罪,临刑前求了冥王护他。
冥王难得发了一回善心,让胎中子去往人间借腹出世,却不料算错了方位投错了胎,这便有了错借未婚女的肚子来出世的荒唐事。
泰媪告诉招锦,她不肯承认的孩子为还清欠下的生身之恩,不惜一切送她重回了人世间。
只为从此两清。
从此两清......可回到人世间她的命运却没能回到原来的平凡之路,一步一步重新走回到了关于她自身身世的命途上。
泰媪告诉她,神罚之下,凡形皆会魂飞魄灭,她,没有来世了。
招锦双目无神的望着远处,终只剩下一句:就此结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