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知从何时起,茶楼门口多了个小摊位,那灰布衣的道人往旁挂个算命幡,开始干起了坑蒙人的生意。
琴师笑呵呵的对正卷着袖子的凉酒说,如今钱账方面是我在管,伤人是要给钱的,我一分钱也不会出。
说着,手上一颠一放,将算盘的算珠全划到一个位置上。
那一个干净利落的,将弹琴的本事全发挥到了拨算珠上了。
凉酒想了想后,就遣了伙计们出去赶人,赶了几回都没能把人赶走。
到底还得自己上。
她往茶楼门口一站,正有客人往这边走来,路过算命摊子时,那门口边算命的忽然出声将人拦了下来:“我观阁下印堂发黑,恐不日内家中必见血光之灾,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那客人脚步一顿,微微用余光看了算命的一眼,茶楼也不进去,掉头直接走了。
凉酒眼睛差点瞪了出来。
“敢情你是来砸场子的?!”凉酒气不打一处来,一拳头稳当当的落在摊位上。
算命道人不惧不逃,抚着嘴边两撇八字胡,反而眉眼带笑:“阁下满面春风,为大喜之兆,红鸾星动。”
“狗屁不通,立马给我滚。”凉酒沉声一喝,拳头下的摊子登时四分五裂。
“请问,凉秋公子可在?”
茶楼门口传来一声问,凉酒闻声侧首,看了过去,算命道人也跟着看了过去。
是刚才那个走了又回来的客人。
招呼的伙计如实回答他:“公子不在茶楼,客人有什么事吗?”
客人又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不好说......”伙计也不知道。
闻言,客人眉头紧皱,面上一片神色无措。
算命道人伸出几根手指掐了再掐,凑过去与凉酒说道:“这人一身的邪气,霉运罩顶,怕是喝一口水都会毙命当场。你要是不想惹麻烦,还是速速赶人离开。”
“滚。”凉酒握着拳头闷声一句,算命道人识相的闪出两步远。
凉酒不再置理他,从容走上前,扯出一个自然神态,向那客人问道:“不知尊下问凉秋有何要事,如今茶楼是我在管,若是无妨,与我说也是一样。”
客人打量着他:“你是?”
凉酒礼一揖:“凉酒,凉秋为我侄儿。”
2.
夜如浓墨般浓稠,四周死寂,伸手不见五指,忽起了一阵阴风,云雾飘散,露出背后一轮阴惨惨的月,月华倾泄而下,照亮底下一方乱葬岗。
荒芜废弃的乱葬岗,透着一股诡谲的死亡气息。
枯枝上停落的黑鸦睁着血红双目,转动脑袋望向山石旁的一堆死人堆成的尸丘,尸丘似乎在动。
突然,一只纤细的人手从人堆里伸了出来!
“哇!——”随即一声鸦啼刺破静寂,黑鸦扑棱翅膀惊飞离去。
那伸出来的手动了两下又缩了回去,片刻后,终于,那一整个人慢慢的从死人堆中爬了出来,匍伏在地上喘着气。
森白月光下,她抬起了头,无神的双目,满面泥垢,还是依稀可辨得底下是一张小巧面容。
她是温迟。
三天前,一场诡异杀戮突如其来的降临在温家。
死亡近在咫尺,一股深度恐惧布满每一个人的心头,没人逃得掉,也没人看见凶手长什么样,然而温迟看见了,她看见一个庞大的黑色影子,似是将整座温府都笼罩了。
温迟觉得,除了她外,她的父亲应当也是看见了。
因为她的父亲如魔怔了般一直在念叨着:“鬼狐,鬼狐,它回来了,它真的又回来了!!......”
温府的人们四散奔逃,濒临绝望的惊叫声不断充斥在耳边。温迟的脑海里闪过一抹白,随即她朝着园子的方向跑去。
她要去找鬼灵先生。
下意识的,或许只有待他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然而没走多远,她便被父亲拉住了,不容她反抗的,一直被拉着往宗祠跑去。
“爹!爹你干什么!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来我们家!”
父亲没有解释,只顾带着她一头往前跑,待到了宗祠里,他半跪了下来,手用力的搭在温迟的双肩上,道:
“阿迟,你就待在这里边,不许出去,不论怎样都不许出去,你听到了没有!”
温迟怔怔的问:“那你呢?阿娘不要我了,爹你是不是也不要我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要想着再骗我了!”
他沉重的闭了闭眼,缓缓站起来:“你要记住我刚才说的话,你乖乖在这里,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
说着,他便转身走向宗祠大门,温迟忙追上去,突然,屋顶一道金芒降下,挡在她面前,仿佛一道透明的墙隔出了两个世界。
一个在里,一个在外,宗祠的大门缓缓关上。
“爹!爹!爹你不要关门!你放我出去,我不要在这里,爹,爹!!......”
任她哭喊到撕心裂肺,却得不到半点回应,她跪在列祖列宗以及她母亲的牌位前,一遍遍磕着头,磕到了昏死过去,也没有得到亡灵们的任何回应。
待她醒来时,自己已经置身在乱葬岗,活着的人们以为温家无一活口,竟也将她一并抛进了乱葬岗。
3.
“你不是他!”
姜若就站在刀对面,神情面色极为苍白,唯一的颜色是眉间醒目的一枚小紫花。
“他?”那身藏蓝道袍的人,停下了步伐,衣袖轻扬间,自有一番遗世独立的风骨。
姜若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阴淮一带的地方相继爆发疫病,每日死亡的人数成批成批的,以致怨气冲天,阴霾罩顶。
金陵顶道宗派出人前往救治,然而半月下来,不见任何成效。
忽然有天,鄢城的上空一道白芒从天而降,落地引发地震,地裂数丈,房屋纷纷垮塌,附近城镇均受到了影响。
待尘土尽散,震余稳定,城中大道出现一柄刀,刀锋没入地中,初步衡量足有半人多高,半截在地上,半截在地下。
奇异的是,此刀出现,天空笼罩着的阴魂散去,连金陵顶想尽办法都无法克制的邪疫竟日渐消失了。
十数日之后,陆续有人进了鄢城这座空城,只为一睹这把从幽冥出来的刀,传说中的神兵。
传说在很多年以前,三十六天镇守天门的两把神兵,一把是剑,一把是刀。
至于是多久年前的事,已经没有记得的了。或许,上天庭有些仙神可能有点印象,在那个时候的昆仑巅上,还没有出现一个叫素玄的。
那素玄也曾是个极有名望的大神仙。
自上古以来五行六界历经无数战役,镇守天门的两把神兵也是上了年头的,却不想一朝折在素玄的手上,在一场古战役中被打出了天门,遗落下界。
后来行赏论罚时,这事被摘了出来,素玄没有给定在自己身上的罪名征求开脱,竟是头也没回的去了昆仑巅。
神兵下界,剑沉入南荒的冰川下,在沉睡多年被红恒取出,后来红恒受了重创,神剑转交到了红越手中,它的最终命运是跟随着红越进了佛莲塔没再出来。
而刀则穿透了幽冥结界,闯入冥界大肆作为,被老冥王给直接封印进了忘川深处。
此次凡界一场疫病造成突然涌入冥界的阴魂数量超多,忘川水承载了过多怨气,频频积压到深底之下,竟是破了忘川水下的封印法咒。
法咒一破,刀破水而出,强大的气压致使忘川逆流,冥界瞬间大乱,所幸的是,刀再度破了幽冥结界来到人界,驱散了那不可抑制的邪疫。
神器向来能镇邪除秽,何况是一把上古神刀,甫一出世,邪疫自然散去。
“道宗的柘宗主引咎自辞,竟让一个无名小辈接了手!”
“现在全天下都在讲这个事,听闻五部十院最初还多有异议的,可在阴淮疫病消停了之后,居然全都沉默了。”
“老一辈的,你们谁还记得皓霰院的华君也曾是一代宗主,百年前那柘宗主的出现亦是凭空而降,在此之前又有哪个听过这么一个人。”
“修成了仙的道人还真是能随心随性。”
“......”
阳光明媚,碧波潋滟,河心亭方向空无一人。
凉酒从窗口边走开,走到楼道口拦下了一个伙计,问:“我问你,韩子默呢?里里外外没瞧见,又跑哪去了?”
伙计想了想,回答:“前日吴府的人来过,说是吴老夫人大寿,老人家一贯爱听话本子,就专程来请先生去了,然后我就没再看到他了。”
凉酒恍然:“哦——去给人做个寿,顺便还卖给他吴家,不回来了?”
伙计挠挠头,傻呵呵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这时候,琴师在楼底下出声说道:“凉酒,我觉得吧,你过度瞎操心了,他又不是三岁孩子,总不会出什么事。”
凉酒道:“他若是能如你一样,绑在一个地方哪也去不了,我确实就不用瞎操心。”
琴师嘴角边隐隐抽了一抽:“你到底是在夸我呢,还是在损我?不过话说回来,我听说,吴家在后院里头养着一只妖怪,他会不会是因为这个......”
他故作姿态的拖长了尾音。凉酒没好气道:“他还能被个妖怪吃了不成。”
琴师笑了:“还真未必,人都说那吴家少爷捡了只貌美的狐狸精回家圈养,说不定,咱茶楼的这位说书先生,也被狐狸精给勾了魂去。”
他话音刚落,那边有个茶客便接了他的话道:“我瞧着韩先生也有点不食人间烟火,还说不定是谁勾引谁呢,哈哈哈。”
顿然满堂哄笑。
凉酒:“......”
琴师亦大笑着兀自走开,凉酒则阴着脸把身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伙计轰走。
狐狸精?
凭空里天上还能掉下个狐狸精来?吴家小儿也是心大,连妖精都敢往家里带!
凉酒暗暗腹诽了几句。
他韩子默好歹前身是五行神的水神,绝没可能会栽一只小妖精身上。
凉酒放眼望向楼下,正瞧见那阴魂不散的算命道人在茶楼门口探头探脑,待瞧见凉酒在看他,便眉目带笑的招手打了个招呼。
凉酒眉头一拧,恨不得当即一脚将人给踹出去。
算命道人也不知道有没觉察到凉酒心里正极度不爽着,只见那一脸的笑容,笑的愈加灿烂。
茶客们仍在笑谈中议论纷纷。
“话说回来,温家一府上上下下被妖怪全给祸害了,这吴家怕不是嫌命活的长了!风口浪尖上,也胆敢这般胡来。”
“我觉得吧,应当是有人嫉妒那女子长相美艳了点,就传她是狐狸精,加上温家的事,一传百,百传千,当中真真假假,吴家有百来张口也解释不清了。”
“我可见过那吴家少爷,那是个实打实的憨,能把这么个人迷得七荤八素的,不是狐狸精还能是什么?”
“......”
4.
凉酒决定再三,决定去吴府看看情况。
看看是吴府没交没代的扣了茶楼的人,还是韩子默自个儿玩起了失踪。
刚迈出了茶楼的门,就听到某个道人在旁边打着吆喝,“算命问事,不灵不收钱!”
凉酒隐约觉得自己额角青筋一跳,没甚好气的说道:“温泽修都被你给算死了,你还有脸在我这儿吆喝呢。”
算命道人慢慢悠悠的回了句:“我一早就说他死定了,命里注定的,救得了一次,救不了第二次。”
“所以鬼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怨念,诅咒,最可怕的终归是那些摸不着,不存在的,却真真实实在人眼中化成了形,甚至成了嗜血的怪物。温泽修做了什么,他自己清楚,一味求助他人,只会祸害绵延,殃及他人,殃及子孙后人。”
“凉秋当年帮了温泽修,是离真相最近的,可却下落未知。而你,这世上还能有你这老东西不知道的事吗?!”
“......说话客气点喂!你没觉得你关注点歪了吗?你能不能关心下自己养大的孩子,别人是坑爹,他那是坑叔啊!试问有哪个侄子会把亲叔当阵眼用来镇邪的?!”
“我看你分明是心虚!”
“笑话,我有什么好心虚的!”
俩人一阵互瞪眼,就差掐了起来,忽然,俩人齐齐一起转头,看向不远处站着的人。
韩子默出现了。
凉酒语气凉凉说了一句:“哟,这不是我家的韩先生,没走错门吧!”说着还回头看了一眼茶楼的招牌。
韩子默尚未说话,凉酒就见他身后探出一个小脑袋,是个脏兮兮小女娃。
怯生生躲在韩子默身后,扒拉着他衣袖,没敢走出来。
“......她就是那个狐狸精?你还拐上门了。”凉酒心直口快,没经大脑想一下,话一脱口而出,才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韩子默:“......”
凉酒:“听他们讲的,狐狸精没道理长得这么丑吧?”
韩子默:“......”
算命道人:“还不算太蠢。”
凉酒一记眼刀剜了过去:“一边去!”
韩子默轻叹了一下,道:“她就是温泽修的女儿,温家唯一一个活下来的,我回来的时候,在路口捡的。”
温迟的眼中没了光彩。
如死水一潭,见不到属于她这个年纪的鲜活生机。
算命道人摇头晃脑说了一句,“周身死气沉沉,比里头那个姓琴的,还沉。”
说话间,茶楼门内恰好经过一人,突然停下脚步立在那处,似有察觉的朝这边望了过来。
正是那个姓琴的。
算命道人闭上了嘴。
“当着面讲人坏话,小心哪天遭了报应。”韩子默带着温迟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凉酒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竟想得出了神。
算命道人以为她在愧疚些什么,十分好心的劝慰道:“幸得能活在世,谁没做过几件违心的事呢?何况温泽修当日也没让你肖凉秋也去做什么缺德事,妖由他心底而生,也由他身亡而灭,有此番下场他多少自知的。年轻人路还长着,何必为这点事耿耿于怀。”
说着,抬手拍了拍凉酒的肩,凉酒抬眼瞅他,眼底里是一派波澜不惊,仿佛在骤然间看透了些什么,这般瞅得算命道人心里一个咯噔。
然而他面上带着的笑容,却将满腹心思藏得极深。
凉酒转身即走,边道:“韩子默!吴家的事你还没交代呢,少拿别人来搪塞过去!”
算命道人讪讪看着自己手:“这丫头,是真长大了。”
5.
茶楼门口来了一个十分高冷的女人,她就站在那里,五官是一种锐利的美。
如冰凌,清透而锐不可当。
一股强烈的杀气迎面而来,算命道人随手一揽算命幡,把自己给挡了。
这女人,每一次见到,气场是一次比一次还可怕!
道人不揽幡还好,这突然一个动作却反而叫人注意到了。女人视线挪了过去,开口说话了,声音清冷无比:“我怎么觉得你有点眼熟?”
算命道人道:“不熟。”
“弥霜,你怎么过来了。”凉酒从茶楼里走了出来。
这般强烈的气场,还没进茶楼,凉酒就已感应到了。
凉酒一出来,她的气场才收敛了些,说道:“主子,沧海出事了。”
就在前天,本是扎足在鄢城的刀不知被何人拔了出来,随后落入了沧海之中,整片南荒大地因此而震荡了许久。
然而受创最严重的还是沧海。
凉酒问道:“这届任位道宗的是哪个。”
弥霜答道:“容陵。”
“与柳逸常混在一处的那个道士?”
“就是他。”
“好个五行金神!”
凉酒蓦地回头,看了看楼下与温迟坐在一处的韩子默,又望了望门口处,一顿压抑着的火气蹭蹭蹭的就爆发了,手下捏劲一重,实心木头的隔栏啪的裂开了一道纹路。
“藏头藏尾这么久,一露面就殃及沧海,我早晚有天削平了金陵顶!”
此刻,算命道人正给一个顾客掐算着:“呵呵呵......阁下的命数是极好,但所识非人,人心认不全,自以为是好心,却不想事情做过了头,如此,再好的命数也枉然,有句话怎么说来的,不作不死......”
顾客:“......”
南荒之境有一片极美的水泽山景,常春之地,清风裹酒香,名为临风台。
临风台的主人是一个自称柳逸的人。
柳逸正在林园里给花花草草浇着水,动作一顿,回头看向那坐在蔓藤架旁的容陵。
“是你把刀给扔进了沧海?”
“误差。”
“误不误差的,惊澜要回来,降不了那把刀还俩说,若是降得了,头一个劈的就是你。”
容陵并了两指揉着眉心。
“我撞见了幽冥司的泰媪,否则刀早应该沉进了冰川,也不至于偏差到落入了沧海。”
“谁让你去承了道宗这个锅。溯本求源,真要怪,你就怪颜家好了,死灰复燃,当真以为这任的冥王好拿捏,就算是,他颜家那个特立独行的异类也不可能真的袖手旁观。”
“真不袖手旁观的话也不会躲起来不见人。所幸因祸得福,我从那位泰媪手上拿到了这把折扇。有了这把扇,应当就能找到她在哪里。”
说话中,容陵手上浮着的折扇正散出了灼灼光芒。
柳逸继续给花草浇水,边说道:“也好,在惊澜生气的这段时间里,你还是学一学老前辈,借此出去躲一阵吧。”
6.
斜雨茶楼的掌柜的又消失了一个。
与凉酒同时消失的还有韩子默捡回来的那个小女娃。
众人说着茶楼是不是又要换主的时候,茶楼门前那个算命很灵验的道人也没再来摆摊子。
琴师对所有传言和疑问只凉薄的付诸一笑。回过头来,他问韩子默:“那个温迟,你真让人给带走了?一个来历不确定的,你怎么做到那么放心的?”
韩子默说道:“虽说难以置信,但确实是归墟境的莲火纹,红家的孩子在出世后都会在额心刻上这东西,一种特殊术法刻上去的,一旦刻上,连同刻入灵魂,平时可以藏起来,却无法抹灭,更作不了假。抛开这层不说,温迟认识他,她是自己要走的。”
琴师轻笑一声摇头,道:“任谁都没想到,温迟的阿娘,竟然才是真狐妖。”
韩子默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握扇的手一紧,沉声道:“凉酒看出来了。”
琴师:“哦?”
凉酒见到温迟的第一面时,就说了。
凉酒说:“她就是那个狐狸精?你还拐上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