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君一饮一食皆同军中各人一样,不分贵贱,此为明面之语。拨开几片青菜,盘中赫然装的是红玉肘子,厚切摆盘;一道茶水虾,自然是上好的灵山雪萃作配;一道火炙鹿肉,甫一上来,满屋飘香,鹿肉本无自身气味,不像羊肉味膻,不必多加香辛料,一些椒盐足够咸香。剩下的九菜四汤也极为精致,非一般吃食可比。
兰溪不知其中落差,还以为全军都是这些吃食,惊叹之后被安祁旭打破,道:“是不一样的,可规矩如此,你切记不可外传才是,至于饭食,你只可用公筷夹菜,剩余的饭菜由侍女吃。”兰溪茫然点头,便被鹿肉香气吸引。
饭毕,兰溪摸着圆滚滚的肚子,面前赫然是原先盛鹿肉的盘子,已空空如也。安祁旭只将每样菜都尝了一些,见此不雅之状,且兰溪大有继续攻向红玉肘子之意,忙叫侍女将菜撤了,道:“若是喜欢,下一顿再让厨司准备,不可再吃了。”
兰溪这才依依不舍地放下筷子,问道:“师父以前都是自己吃饭吗?”安祁旭点头,道:“规矩如此,只是从前右参之位空缺,左参会同我一起吃。如今两参并齐,合该共食,为师也不觉得规矩有何不妥,便没改。”
“那以后就有徒儿陪师父用膳了。”兰溪摸着小肚子,笑道:“侍女姐姐的饭就要少很多了。”安祁旭见她小脸吃得圆润如珠,哪里能见初见时清丽的玉兰模样,一派喜气。安祁旭伸手捏捏她脸,手感是别样的软意,他不由失笑:“多吃些也好,这样在西极里哪怕少穿些也不会冷了。”
侍女皆笑,兰溪一开始不知其意,但在侍女的笑声中反应过来,便失了徒弟对待师父应有的恭敬,拍下他放在自己脸上的手,道:“这不正证明了师父有本事,日后娶了师娘,也能将她养得好。”
安祁旭面上仍旧从容,甚至还淡笑两声,倒是一旁两三侍女红了脸。灵魂已然昏睡,竟也做起了梦。
《乱鸿清川》
乘舟早绕瑶江走,天气空得碧带莹。
但纵冷风云境桨,难观寒地白玉琼。
空低不见潺湲水,碧上只余落雁声。
何问闲川相乱意,孤鸣鸿雁满山清。
“这便是你作的诗?”安祁旭看着兰溪已誊抄过一遍的诗,笑道:“韵尾不错,平仄也工整,越发进益了。”
兰溪不喜反疑,问道:“师父不是一向不爱平仄韵尾皆顺规矩吗?徒儿作这首诗,本以为会挨师父骂呢。”安祁旭道:“我只是觉得作诗不该被这些缚了手脚,但也不是全部不顺,有时也该顺应。你既追求工整,这说明你已有自己的见解,师父应该为你高兴才是。”
“各人有各解,待世或有不同。便是亲生父母也不该干涉,对吗?”兰溪将此话牢记在心里,这番话也得安祁旭夸赞:“你如今有自己的思想,为师很欣慰。”兰溪没察觉安祁旭语气中的淡淡忧伤,这忧伤拆成千万分,散在空气中,在以后的日日夜夜中,悄然消散,待到可至哀伤之时,反而更能豁然接受。
之后,兰溪在院子里消食,不过片刻便嚷嚷着要睡一会,安祁旭无法,只得让她喝了两盏蜂蜜山楂茶,才放她回屋睡去。安祁旭站在她门前,能听到屋内女孩恬然睡去的细微呼吸,他明白今日一席话在以后会起多大的动荡。可他明白,身为长辈的他必须这样做,老鹰不会将幼鹰终日放在怀里,它会将它推下山崖,任它摸索,开辟出一条专属自己的路。
他回到屋内,书桌上亦摆着一张泥金笺,他再看一眼,望着窗外的冰天雪地,难见他色大片存在,终是轻叹一声,将纸笺夹在书里,倚在软榻上小睡,侍女进门见窗户没关,连忙过去关上,被安祁旭阻止,道:“开着吧,也让屋子通通气。”侍女称是,从床内拿出一条锦被,搭在他身上,默默退了出去。
窗外寒风吹进,乱翻桌上书籍,直至一页,显露出刚才那张泥金笺,字为自创,不似容夜之笔金贵,绝不轻易显露。凡自己之物,他皆用此字,依稀记得有一雅名“竹风”,全因凡有“点”“捺”几笔,皆同竹叶一般,尾尖中宽。便也是这样一笔,造就兴亡多少事。
后看其诗,便更不得言语,只将满愁打满散,不知其味才方完:
《拟行路难》
千古兴亡多少次,弹指一瞬皆可抛。
青晦两间愁不是,莹粟旦染夕难寻。
云绸挂山岸,前路不知何时完?
鸿雁垂两端,乾坤作满送君返。
行路难,行路难,乱将出,何时安?
我劝鸿雁莫西驻,狠豺奸狼磨牙待。
……
“这是谁的字?”兰溪一觉睡醒,发觉安祁旭早已坐在后院廊下,外面大雪纷飞,他手中拿着一幅字画,画只算中上,她也见过最好的画,自然知道这画不如那一幅。但上面题诗,在她所见的所有字中,应是最好的。
安祁旭将手中卷轴递给她,笑问道:“你看得出字的好坏?”兰溪一脸自得,道:“徒儿也是加上未化形活了六万余年的人,没化形时闻过千万灵物灵气,化形后更见许多。这字润处如花瓣,折处如枝节,划处如刀刃,点处如水滴。单笔便是一物,单字便是一池,整体视之,自是一界。”
她拿着画看了又看,直到看到诗旁署名,又加上一印,才惊奇道:“这便是容夜世伯的“繁素体”,听闻他素来爱惜笔墨,从不将此体轻现人前,师父竟也有。”
“这是第一幅显露人前的。”安祁旭眼神并无此话该有的自傲,淡定解释:“为师任神君在府中设宴时,他送了这幅画,从此“繁素体”闻名天下,无人不晓,却又难以看见,一掷万金而不得,共有三幅,一在尊神那,是誊抄的《落灵赋》,一在容氏祠堂,为牌匾,还有一幅便在我这了。”
兰溪听得眼直,道:“难怪这字我从未见过。”她手中拿着画,连连惊叹,指着一笔一画请教安祁旭。
安祁旭笑道:“你容夜世伯是下了大功夫的,咱们笔用坏一杆时,他都换了五六支了。溪儿,你记住:成事在人,事成在勤。你若是努力,能成之事便不会有办不成的。”
兰溪将画收好放那,眼珠直溜溜地转,安祁旭便知她又在动什么鬼心思,果然听她笑道:“后面四个字却不能用在师父身上,师父想办的事,其实轻而易举就能办到。”她见安祁旭脸色不变,还想再说,谁知外面侍卫跑过来通报说柳巽过来。
安祁旭想起来自己让她列一张军中仍有缺陷的地方,他刚说请她到整体,兰溪竟同面对敌人一般,道:“那徒儿回屋了。”
安祁旭觉得奇怪,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兰溪左右顾之,见侍从在旁,便只好靠近他耳朵小声说道:“落姐姐不喜她,那我想她一定不是个好相处的。”安祁旭听她提到羽冰落,念着私情没去改正,直道:“那你便去楼上习字,多临几帖,我见你的字的确不如何好。”
兰溪连连称好,一溜烟地跑上楼,安祁旭进入正厅,见侍女茶刚上,柳巽才走进来。发梢带着一片白雪,入屋后立马融化,溜入不得见人的去处。她开门见山,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摊在安祁旭面前,直言道:“神君让下官列出军中有缺陷之处,下官共列三点。”
安祁旭轻扫过去,又听她道:“第一便是如今虽已是男女同排军名,而男兵看轻女兵者犹在。”安祁旭其实早有预料,道:“此现象本于西极中顽固千万年不散,一时尽改也不合实际,只要军中上层官员为此尽心,终有一日可将此弊端改掉。”见柳巽依旧站着,虽不拘束,却很见外客套,他似乎不在意她柳氏的身份,笑道:“先坐下吧,右参辛苦了。”
柳巽安分坐下,又道:“第二,军中除巡逻、站岗以外,还有运冰到各城的官冰铺,以及前往各地采购食材之任,且巡逻亦分几等,有看守茶圃、排查各山封印及灵气等;这些职务难易不同,例如运冰便是美差,听说一次下来总不少于一钱劳苦费,若分到美差自然可喜,分到苦差又难免生怒。可据下官所知,有些人任职以来,从未得到运冰一差,细细一查也得知,军中每军,每军一任两百人,如此分下,的确有求不得此差的人。”
长此以往,军中自然会有人不平,安祁旭知晓其中祸患之处,问道:“那依右参的意思?”
柳巽道:“将这些差事全部打开,按人下分,以此轮值。”她声音坚决下的询问意见,并不使安祁旭讨厌,她道:“当然,青龙军百万之众,一一分来定然繁琐复杂,但若神君同意此行,下官愿焚膏继晷,以完此事。”
“自然可行。”安祁旭心中算算,实在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比之加俸更能让军中勤奋一些,他点头道:“先将你列的最后一条说完。”
柳巽便继续道:“这第三点本该于第二条之前说,但因下官私以为此事重大,为下官一惑,故而压到最后说。”
“青龙军共百万之余,小兵日俸十两,战兵、亦是如今任巡察等事务之兵十五两,军长、谋师五十两,加上饭食等日常用物一日五万两,一日便有一百八十两的开销。可如今本无战事,冗兵多费,劳财劳力,巡察事务本不用这些人,下官官职低微,只能报与您。您能否上书给尊神,裁兵还乡,节省开支。”
时间一刻未停,屋内谈话却已停下,柳巽本以为安祁旭是在思考,可他并没有,而是直言拒绝,然后以一种近乎规劝的语气开口:“你可知其他三极一日花费约有多少?”柳巽摇头,他便道:“东极离民居极近,军兵多为那处神民,神民种粮便直接卖到军中,既方便又价廉,故东极花费便比西极少了几十万。”
“再说南北两极,景丽气宜,尤其北极。两极种粮种植、行渔或采,一日去掉花费,加在一起还能有百十两的剩余,已然尽够东极花费了。”
柳巽除了对西极之事了如指掌之外,对其他毫无了解,这样一听,又是一惊,却听安祁旭又道:“至于冗兵一事,更不可改。神界人口众多,已无多余空地,若放兵归家,士兵无俸可拿,差事有限,人员众多,必起争乱,到时可不是百十万两白银可比,让士兵在此,一来免此争乱,二来士兵日夜训练,也可强兵。”
他顿了顿,方道:“况西极与妖界相连,在此驻兵,也防止妖界又乱,波及神界。”柳巽恍然大悟,又想起妖界如今鹤族之乱,立马道:“神君见解独到,下官佩服。”并非客套,柳巽此时的确心生敬佩,同时亦深深疑惑起来:
这样的人,要怎样对付?
她实则并不想对付他了,她甚少会碰到这样一个待她温柔、细心规导、耐心说明的人,她彻底明白他为何会在茫茫神界中有如此地位,若她未背负于她而言的血海深仇,若她不曾追随从前的鼎盛柳氏。
亦或者,她早一些遇见他,在他的功利心之前遇见它,她或许会抛下执着的一切,真正迎接东方日日都将生起的旭日。
可木已成舟,再无可转圜的余地,两人于此处的安逸探讨,不过是他身为上位者的好心施舍,目的虽纯,心思却并不如何友好。
“右参在想什么?”柳巽清醒,抬起头望见安祁旭似暖玉的面庞,有种久处冰地之上,乍然进入温室的不适宜,只得愣愣道:“没想什么,神君若无事的话,下官就退下去安排轮值之事了。”安祁旭问道:“本君派亲兵帮你吧。”
柳巽官职为右参,自然不可能有亲兵,又恐守楼士兵在军中有熟识之人,在那里做手脚,故没拒绝。安祁旭召来定淞,道:“你带几个人随右参走,有事要你们帮着做。”定淞偷瞄了一眼柳巽,然后应下。
柳巽走后,安祁旭上楼,却见兰溪又抱着一个盘子,手中拿着仍冒热气的芙蓉酥,安祁旭见状伸手夺过盘子,道:“不许再吃了。”他将盘子放下,道:“睡前吃了那么多,这会子又吃,刚做的衣服便不想穿了?”
兰溪嘟着嘴,紧紧盯向他手中的盘子,安祁旭就连她手里剩的半块也夺了去,看着桌上才临了几个字的帖子,便又看着她,轻斥道:“师父怎么跟你说的?”
兰溪道:“让徒儿习字……”她本正等着安祁旭接下来的训斥,刚自以为的训斥并没有来,她偷偷一望,才发现安祁旭坐在桌旁,紧皱着眉,却丝毫不见怒意。
这让兰溪更加害怕,她捏着衣摆,道:“徒儿错了,徒儿一定好好习字,不再偷懒了。”安祁旭摇摇头,向兰溪伸过手,兰溪见之上前握住,安祁旭看着她豆蔻般美好的面庞,叹道:“你也一日日地大了,从前贪玩本是天性,可如今仍未磨过来,为师就开始疑惑了。你刚才看那幅字时,颇有见解,本以为你爱字,可于口腹之欲面前,你又弃了习字,可见你又不爱习字。”
他细细思索,道:“你在任何事上的见解都优于旁人,可又不愿加深探索。溪儿,你告诉师父,你爱些什么?”这话问得兰溪一愣,然后又趴在安祁旭身上,道:“徒儿从前只以为师父做什么,徒儿就学什么,可刚才师父那一番话,徒儿又疑惑了,徒儿只知法术必学,诗书必读,可在别的领域上面,徒儿也不知道要学些什么。”
安祁旭不知该说些什么,或许在他还小的时候,也有过这样的心思,甚至比兰溪还要激进,他是在想着,超越他的父亲,那个在神界,永远凌驾在他上面的人。他抚摸着兰溪的头,像极了小时候希望有人这样待他一般,他自认为温柔大方,待人不出差错,他不希望他的徒弟,成了他这样一个,贪利的人。
“你喜欢什么,就去做什么。”他看着兰溪的眼神由迷茫转为探索,笑道:“师父绝没骗你,人生在世,开心才是最要紧的不是吗?”兰溪一脸笑容,头依偎在安祁旭肩上,一时间不知道是开心还是感激。
安祁旭又看她这小小雀跃,心中宽慰,叹道:“为师希望,以后无论是谁,说了些什么,你都要记住为师今日的话,做你自己就好,不要在意旁人的看法,溪儿是为师唯一的徒儿,自然会是为师的骄傲。”
兰溪刚想说谢谢师父,谁知安祁旭话头一转,变成了调笑的语气,“只是这吃食上,可一定要控制了,师父的小小俸禄,刚给你做了新衣服,已然不够了。”这话又转到最开始的地方,兰溪此时被这话掩盖住刚才安祁旭的一席谆谆教诲,但这样的温言柔语,她自然不会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