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边槠柏跑出去之后,回到房中文兰正坐在桌旁,为他缝补衣裳,听到动静也不抬头,问道:“事都办好了?”槠柏面红耳赤,端过茶喝了一大口,道:“我以后再也不做这种事了,刚才神君发火的样子着实吓人。”他没将“梦兰”的事说出。
文兰道:“你是神君亲手带出来的,他发火才证明正常。”槠柏点头,心中仍有不解,问道:“神君既知道定淞将他的人尽数放在名单里,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让定淞得逞呢?”
文兰道:“他带人走的目的是何?”槠柏回道:“自然是在西极探听消息,多些人多些助手。”
桌上残局未完,却显然是黑子赢,文兰将上面的几颗白子拿下,局势立马逆转,她道:“在西极能探听消息,在府中也一样能探听到啊。”
“可那些亲兵虽投奔他,却也实实在在忠于神君,怎会助他探听神君的事情。”槠柏依旧一脸迷惑,文兰看得也不着急,只循序渐进道:“定淞与你不合的消息是否亲兵中每一个人都知道?包括他的人。”
槠柏答是,文兰继续问道:“那他若想知道府里的事,可以用什么理由让这些他的人帮他呢?”
槠柏摸着脑袋苦想,突然一拍桌子,道:“他只要说是想知道我的消息,府里情况不就一清二楚了。”之后又有疑惑,道:“可他直接安排几人留下不就好了。”
文兰手中活做完,咬断了线,道:“他若留下一些,你不照旧回去见他的兵,他在西极不就少了助手,他只是没想到这一切都是计罢了,神君一早知晓并做戏骂你一顿。他在西极,上有神君监视,下有袁军长观察,这步棋可算是走错了。”
“可若他又拉拢一些人,那该怎么办?”文兰将手中的衣服扔给他,道:“他若什么也探听不到,这才觉得奇怪。只是探到什么,当然应当是我来决定吧。”槠柏拿着衣服呵呵傻笑,道:“有你真好。”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包的严严实实的帕子,里面是两三支翠钗,递到她手中,道:“这是勤州州长送的礼,求神君帮忙举荐他玄孙当个文士。神君见他玄孙也有些才干,就允下了。这翠钗就是其中一礼,我见它挺好看,就求了来。”
文兰皱眉,道:“我说为何礼物入库时少了,还当是被神君拿走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槠柏一拍脑袋,道:“我忘了,神君让我与你说一声来着。罢了,反正你也知道了。”
……
一月将至,安祁旭身着玄青烫金官服,翻身上马,马后一辆官制马车,流苏锦布窗帘被掀开,露出兰溪已渐渐张开的面容,眼眉舒张,轻轻一扬便带有她不应有的成熟温婉,她看向侍女手中拿着的锦盒,立马道:“那个盒子放我这。”
待几辆装物件的马车装满,安祁旭于人群最前道:“走吧。”
青阳码头停着一辆大船,马与车辆直接停在上面,安祁旭站在船头,看着江面因船只行过而打破水镜平静,瑶江从无平静。他隐隐看见前方圣灵岛的所在,兰溪指着那处问他:“师父,孟世伯不是住在那里吗,咱们要不要去看看。”
安祁旭抚着她头,眼睛未移,道:“去了也不一定能见到。”兰溪不解,但仰头看见师父略显惆然的面容,便只把这疑问压下。
安祁旭知道自己也有许久未同孟尧渊说过话了,朝殿上遥遥一望,只能感觉到其更为深沉,圣灵岛上刀风剑雨、明霜暗雪他只知道一些,已可猜测出双方暗战交手定是凶险。
临近岛旁,定淞问他需不需要稍作停留,他瞄向码头处没有一个身着岛主府服饰的人,更不可能看见巧青或是他,他道:“西极事务为重,直接走吧。”
定淞心中一惊,不想竟有如此指示,完全脱离他的预测,问道:“神君不去看看孟岛主吗?听说他如今正择妻呢。”安祁旭第一次听这传言,转过身看向定淞,沉声问道:“他择妻,我怎么不知道?”
定淞一脸吃惊,道:“外界已经在传了,孟岛主没同你说吗?”此等模样,看到安祁旭只觉心中怒气难以平复,面上却转化成了对孟尧渊的怨怒,道:“他既不告诉我,我也没这闲工夫管他娶妻纳妾之美事?”
两人一向要好,此时安祁旭却一脸不耐,定淞心中暗暗猜度二人之间是否生了龃龉,还要装成个忠心下属模样问上一两句,安祁旭却让他回去休息,再度看向湖面。
……
天际从冰山中划出一道雁阵,穿过浓浓云霞,冰山层层连接,其中片片冰雾,山上有颗颗常青树,破冰而出。
马车的窗帘被一只净白小手掀开,兰溪探出头,看着一排鸿雁飞过,又伸头向后看。刚下过一场大雪,地上满是晶白。车队行过,留下蹄印、轮印和脚印,在白茫雪地中突兀极了,正像雁阵飞过,云霞被破后的可值惋惜。
安祁旭发觉兰溪探出头,回头嘱咐道:“外面冷,快坐回去。”兰溪非但没听他的,反而旁跑出车厢,站在那里,只是手上已经戴上了手套,她笑道:“师父看那雁阵,像不像咱们?”
安祁旭抬头望见,然后笑道:“那你作首诗,为师也许久没有替你看看了。”
兰溪胸有成竹,问道:“要压平仄韵尾吗?”安祁旭道:“这本是凡间后有的俗套规矩,初诗并无这些,故压不压全随你心意。”
兰溪便又回到马车里,翻出小几中的笔墨纸砚,下笔时却又愣了一下,咬住笔杆思考。
空气中渐渐传来了烟火味,兰溪的诗还剩一句,只好收了纸笔,出马车门时,立马跳下去,跑到安祁旭身边,安祁旭一笑揽过她,问道:“作好了?”兰溪摇头,称还剩一句,安祁旭笑言不急,让她慢慢想。
青龙军领外,黎骜携众人前来迎接,因柳巽又值沐休,故而不在其列,黎骜没谈公务,道:“神君舟车劳顿,先进楼歇息一会吧。”
安祁旭淡然一笑,拒绝了,称要将公务理好再谈休息不迟,只吩咐随行之人将他楼上的屋子收拾出来给兰溪住下,又低头嘱咐兰溪:“你若想要逛逛也可以,只不要去别楼和兵器库。”然后领着众人想军内走去。
兰溪被引到神君住所,挑了一间在安祁旭楼上的房间,屋内自有侍女收拾,她则掏出未写完的诗思索,苦坐屋中不得,问旁边侍女:“我听说西极又茶圃i,专植灵山雪萃,请问在哪?”
侍女问道:“要再往东北方向去,从军中北门出去,东北方向有梅花林,延道走尽,便能远远望见了,那里又青龙军看管。”兰溪听罢将纸折起放入袖中,往楼下跑去,行至军领北门,被士兵喊住,喊道:“你是何人?”他没有资格迎接安祁旭,故不认识兰溪。
兰溪停下,巧笑道:“我是你们神君的徒弟,我叫兰溪,我要出去一趟。”士兵听了兰溪之名,立马笑着道:“请姑娘签个名字。”兰溪点头下马,写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才离去。
顺着梅林里一小道慢慢骑行,闻到一股不属于梅花的清香,又看到一个士兵走来,便知道是到了,下马对那士兵作揖,道:“听闻茶圃风景秀美,特来见识一番,不知可否进去。”
茶圃本不是严加看管的地方,亦有不少游客在此游玩,士兵便道:“自然可以,只是姑娘切记不可损坏茶苗。”
兰溪马停在马厩,自行绕进茶园,此处清冷还暖,正适合灵山雪萃生长,故而举界此茶,皆出此地,远处茶舍林立,传来阵阵炒制之声,穿插在少人茶圃中,更显山谷茶园幽静,正值暖日,青龙军闲适地围在一起,晒着太阳打盹,有几个士兵轮番排查,却避免发出声音,扰了兄弟小睡。
兰溪一路向北,人员越发稀少,见有几棵春树在此生长地竟还不错,上驻了几只百灵,低唱几声,如《一剪梅》之残调,她再往前走,却逢上雨时,眼见前方不远处有一小亭,忙设了周身结界,跑了过去躲雨。
柳巽从圣灵岛回来,离任职尚有一段时间,听闻安祁旭正往西极去,懒得与他见面,就转进茶圃,寻了个极为僻静的亭子坐下,埋头于书中不知时间,只听得雨点打上亭顶,随后就有一个小姑娘跑了进来。
兰溪只顾着跑入亭中,这时才发觉亭中还有一女子,生得艳丽动人心魄,她总觉得在那里见过似的,细想却无果,正想笑着同她说上两句话,以告歉意,却见她眉头紧皱,似乎很介意被打扰这件事。兰溪连忙噤声,步调轻盈走到石凳旁坐下,柳巽再度低头看书,一时只剩雨打亭顶,清脆之声。
雨一直不停,一只鸿雁飞入亭中,兰溪将它看成来时那一群中的一只,分外亲切,听它鸣叫两声,更显山谷清幽,小小鸟鸣竟有回声,兰溪诗意上来,还未翻出纸张写下,只听鸿雁一声惨叫,被打到亭外。
兰溪吃惊一望,正见柳巽施法的手还没收回,头仍面向的是书籍。兰溪没有同她理论,而跑出亭外捡回已经晕厥的鸿雁。柳巽看向她,质问道:“你明知是我打的,还捡它回来作甚,我仍旧会继续将它赶出去的。”
她眼神不善,兰溪却无丝毫畏惧,直视她,道:“阁下既喜清静,赶走这雁是您的自由,可这雁着实可怜,我意欲救它,此亦我的自由。况这亭本非阁下私有,鸟雀进入本无错,阁下何必伤它。”兰溪将鸿雁放在亭边长椅上,渡几分灵力与它。
柳巽第一次见这样伶牙俐齿的小丫头,语调又是极为恭敬的说理,她却听得出其中的责备以为,自以为没必要同这小丫头置气,哼了一声,不去理她。
兰溪看着鸿雁苏醒,扬起笑容,鸿雁有灵,扑腾两下翅膀以示感谢。外面雨也停了,兰溪怕这雁又吵到柳巽,摸了它两下,放它走了。自己则坐回石凳,掏出一张纸,不知在写些什么。
柳巽自然察觉得到,没去理会,又听见她站起,步调轻快,直到声音不闻,她抬头一望,只能望见兰溪的娇小背影,一蹦一跳,如同一只初生初到外界的幼兔。
人已不见,声更不闻,桌上却留着一束嫩黄山茶,下压着一张纸,显然是留给她的,纸上口吻已成了小孩应有的幼稚:
大姐姐莫生气,这束花送给你。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怕打扰你用功,不敢当面说送你,万望莫怪。
下面还有一个小像,细笔勾勒出一女子倚桌看书,显然是她。
若风为生灵,有言有语,定然会将此时所见清唱出来,使她明白,此时心中的莫名情绪,是小小欢愉。嘴角上扬,却因无镜而不得见。她只算算时间,应要前往西极,便收了书,一声哨响,从山谷里跑出一匹红鬃骏马,霎时已到亭前,柳巽走去翻身上马,瞥见桌上的山茶同纸张,本不甚在意,调转马头欲走,可兰溪娇容犹在眼前,她又是一笑。终是下马绕回亭中,将纸张同山茶收了起来。
……
安祁旭正站在七十三军前操练男兵,小兵来报柳巽已来,他道:“请她过来,本君多日未见军中,应当多问问她的。”
片刻,柳巽身着官服前来,此为她成为右参之后第二次见到安祁旭,纵使由白氏诉说过多么详细,但从未长久且近距离地接触过,白氏言他狡诈,军中却多对他多加称赞,且自己与他极少的接触中,也的确对他印象不错。
她虽明白为了自己的大业,和白氏的缔约中就有一条便是除掉安祁旭,但于自己的少量本善中,不免又对他愧疚,最终也只是将这份愧心转接,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安祁旭帮助孟尧渊的后果。
“拜见神君。”她礼节周到地行了大礼,再抬头一望,正对上安祁旭一副笑容,纵是冷清冷血之人,也难以不被这张玉容悸动,柳巽自知身负如何重任,心中一震,后再难觉他,安祁旭虚扶她起来,她亦谢过。
安祁旭不在意她的疏远之举,仍笑意盈盈,问道:“本君听左参说,军中士兵由你管理,他主管神妖两界人员往来之事?”柳巽不知他这话有什么意思,只能如实回答道:“是,神君有何指示?”
安祁旭摆摆手笑道:“指示算不上,只是有些问题想请教。本君离去时也对军中考核过一番,今日回来一看,他们实在进益非常,故而想问,右参是如何做的?”
“臣不敢。”柳巽厌恶如此虚情客套的官、场面话,又直言道:“臣督促军队以凡时一日子进行训练,让他们勿以如今神界太平而懈怠下去。”安祁旭欣慰道:“这就定是良将了。神界如今一向因太平安乐而懈怠下去,军中也不能避免,军队一懈怠,神界未来又当如何呢。”
柳巽回是,安祁旭这厢倾囊讲诉,却不因她身为柳氏之后,笑道:“刘将军师从何处?”
虽不知他问这何意,但也知道她若隐瞒是绝不可取的,道:“圣灵岛尚学,下官养父于法术上略知一些,故而能进尚学。”安祁旭又问道:“本君薄见,不尊师何须人也。”
柳巽道:“”法术由白演白先生教导。她言语中多有厌恶,安祁旭品出,不笑不语,心中竟下了定论,反而安心了些,亦对她放心了。
七十三军如今已是男军,男女分军早在前几次的比试中打破,一军军长之职一直由袁亮夺得,而二军军长自然是与他只差一招的杨希。柳巽对杨希很是欣赏看重,私下多有教授,杨希亦因有一女子长官而喜,两人之间,渐渐无话不谈。
听闻安祁旭归来,厨司炊烟早早生了,柳巽远远看见安祁旭塞了几张银票,王总管也习以为常地笑出褶子接过。柳巽来到这便听说安祁旭怜下,多有自付银钱为军中加餐,惊叹之余,同时又疑惑,他一个神君,日禄不过七百余两,如此一次就要好几千两白银,除非将每笔钱都省出,集几日才能付出。她便照例将此消息传给白氏,至于白氏如何做,她也丝毫不管。
果然,饭时,她同黎骜一桌,看着桌上多出的一锅乳鸽汤,观黎骜亦习以为常,推让她食。
另一边,安祁旭见兰溪回来,吩咐传膳。兰溪刚才在路上听闻加菜一事,不免好奇道:“师父每顿饭都要给军中加菜吗?”安祁旭摇摇头,回道:“自然不是,因西极寒冷之故,青龙军的饭时同凡间几乎一样,共二百四十食。一日之内,为师也不过十数餐逢一餐罢了。”兰溪听此咋舌,却不是为加菜之事,问道:“一日要吃两百多顿饭!”
这便又涉及神界又一大问题了,安祁旭道:“神界习法之人众多,不习法者也被其染化,将神界一日作凡间一日过,食数极少,理事亦缓,大有全应自然之理。”
“这不好吗?”
安祁旭看她一脸疑惑,耐心道:“并非不好,而是习惯成理也。神界天盛物饶,神民不需多虑,故以年成日也可享太平,可若……”他突然停下,兰溪不解,又问:“可若什么?”
安祁旭一笑,轻轻揭过:“没什么,改制甚难,何必多言。你诗可作完了?”一提到此,兰溪来了兴致,笑说已经写完,正要掏出纸,安祁旭却笑道:“吃过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