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脸上缀满串串泪珠,胸膛剧烈起伏,一双圆眼直直盯着马四喜,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
马四喜被他盯的额头上汗涔涔一片,心虚道:“小畜生……莫要含血喷人!”他余光不住瞟向项辛,生怕这钢铁般的汉子要向他问罪。
“你小子再胡说八道,小心……”他话才吐了一半,少年便紧咬着嘴唇没了声息,只是不住的抽噎。
项辛看在眼里,心中明白了大概。他刚刚与少年交了两手,已然被其敏捷身形和惊人神力折服。就凭这几个银样镴枪头绝对伤不了他,除非……
他环视地穴中几十人,目光如炬。
……除非这里面有他关心的人被马四喜拿住了。
项辛也不忙于质问,先从墙上拔了一支火把,顺着地窟石壁巡视周天。
这地窟内的寨民们一个个神情呆滞,木冷冷行尸走肉,乌戚戚画面无神。十个大兵怀抱着利器散坐在人堆各处,一见到项辛手中火光马上将头低下,不敢跟他对视。
绕场一周后,项辛踱回地窟中央,步步铿锵有声,令马四喜两股战战。
他行至马四喜身边,铮的一声横刀出鞘,搭在了马的脖子上,威声道:“马掌兵,我只问你一句话,务必思定了再答。为何这暗室内的寨民只有妇孺孩童,没有男子?”
说至最后“男子”两字,他臂上暗暗使力,压得马四喜一边肩膀生生吃痛,嘴上斜斛抖珠子一般哆嗦起来:“这……这这……这……”目光不自觉地向暗室一角瞟去。
眼见马四喜就要支持不住,角落里突然有人掀去了覆身斗篷,冲项辛喝叫一声:“姓项的,休要妄动!”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将官靠在墙上,左手挟持了一名失魂的妇人,右手攥着匕首,刀尖正抵在那妇人的脖颈上,扎出几滴血来。
老妇双目半睁,在那人臂弯之中似醒非醒,一动不动,好像断了线的木偶,折了翼的飞雀。
那将官与老妇人现身的同一时刻,地窟内同时响起了两声惊呼,一声是马四喜喊的“周将军救我”,另一声则是远处那少年喊的“阿婆”,前者是且喜且怕,后者是又惊又惧。
项辛心下大亮,果然不出我所料。这老妇应该是少年的亲近之人,被马四喜他们一干人等挟持,用来逼迫少年为他们打探消息。马四喜喊那挟持凶犯一声“周将军”,自然是华清镇抚使周福海无疑。
项辛一脚将马四喜踢得趴倒,脚踏“马背”,手举铜环横刀,指向那周福海道:“周将军耍的好一手龟息功,怎不早些出来相见?”
周福海也不示弱:“龟你爷爷,你再敢上前一步,我叫这婆娘身首异处!”
项辛举着火把照亮周福海面庞,竟被他样子吓了一跳。两人曾经打过几个照面,项辛原记得周将军是个温敦富厚、白面细须的儒将。
此时看去,周福海竟面色铁黑,一双眼窝深深凹陷,浑似那阿鼻地狱的饿鬼一般。若不是五官还能看出原来样子,几乎要不敢相认了。
项辛故意冷笑道:“这妇人与我非亲非故,你要杀便杀,与我有何干系?不过你身为官军残害百姓,又该怎生论处?”说着提动钢刀,闪过道道寒光。
这周福海虽然也有几分功夫,却远不能跟项辛相比。可狗急了也会跳墙,他看着项辛摆出一副油盐不进的架势,心里已动了杀机。
项辛正欲抬脚进逼,却突然被什么重物坠住了脚面。他低头一瞧,原来是那少年死死抱住了他的腿。
少年以为他真要不管那阿婆死活,急得哭了出来:“不,不行!”他哪里知道项辛嘴上说不管,心里可一直盘算着如何搭救妇人性命。这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局面变得有点尴尬。
周福海见事有转圜,嘿嘿冷笑两声道:“兄弟,咱个同朝为官,自有相帮的当口。我周氏乃晋阳望族,你今日不要生事,待逃出生天,周某必有重谢。这些北地贱民与你全无关系,何必放在心上?”
说着挥起一刀,刺在了身旁一人胸口之上,可怜那寨民顷刻间呕血倒毙。
项辛不意他凶残至斯,握刀的骨节已捏至卡卡作响。周福海拔出血刃,冷笑声中又往另一寨民身上刺去,项辛刀长莫及,眼看就要饮恨。
只听得嘶拉一声,一条持刃的臂膀齐齐断落在地,鲜血喷溅而出,呲花了满墙。
周福海望着自己空荡荡的半截膀子,双目几欲瞋裂,喉咙中一声惨叫呼之欲出。又见一道寒光从他鼻梁之上闪过,直透脑后,半个脑袋竟齐齐滑落了下来。
这两刀快如秋镰扫叶,众人都看的呆了。
项辛定睛观瞧,周福海身前站了一女子,正是方才他举刀欲刺之人。
女子扎一长辫,起身时褐袍脱落,侧影尽显轻盈婀娜,她手持一把曲刃弯刀,长约一尺三寸,刀面于火光闪耀中浮现一层幽蓝色油纹。她用周福海腋下袍子将弯刀夹拭干净,嬉笑道:“惹到本姑娘头上,也是你投胎的急了。”
一片惊愕之中,少年首先反应过来,撒开项辛大腿,连滚带爬地冲到了那老妇身前,一张手紧紧抱住,口中“阿婆阿婆”叫个不停。
那女子收刀入鞘,款款向项辛走来。待走的近了,才看清她不过二八年华上下,真个是眼中妩金貂,眉上挑飘颻,顾盼流光,淬生烟火。
那妖美的劲儿绝非汉家女子所有,待更近些,还能闻到她发丝间隐约的一股异香。
女子直凑到项辛面前一尺之处,轻笑到:“大将军,作恶之人我已杀了,你还不谢我?”
项辛被她笑的神也晃了,连忙退后几步,拱手正色曰:“承蒙姑娘相助,只是你如此身手,何不一早便将他制住?”
弯刀女子嘴角一撇,甩下一句“好生无趣”,又转向了那少年身旁。
赵廉此时凑到项辛身边,用极轻的声音耳语道:“此人刀术凶戾,绝非田字堡内民丁,大人小心才是。”项辛轻轻点头。
那少年正为老妇抚背,不论怎样呼唤,老妇仍是面上全无神色。女子又是那句:“小哥儿,作恶之人我已杀了,你还不谢我?”
少年看也不看,一双眸子只焦急地盯着他的阿婆。少女面露愠气,靠在墙上不再搭理。
项辛遥遥问道:“在下赤伍柱国麾下都骑卫项辛,敢问姑娘芳名?”少女甩出一串清铃浅笑,道:“真个儿奇怪,汉人也有这么长名字的?赤什么来的?”
项辛一窘,知她是在开自己玩笑,改口道:“在下项辛,敢问姑娘芳名?”
少女答道:“什么方啊圆的,我叫白驹儿”。
“原来是白姑娘。听你姓名应不是汉人女子,敢问在这田家堡内做何屈处?”白驹儿答:“我不姓白,不过白姑娘倒也好听,你叫着吧。”对项辛的问话直接避而不答。
项辛听她说话颠三倒四又旁顾左右,更欲一探究竟。忽听得头上一阵马蹄声响,哗啦啦潮浪翻涌,噼啪啪雨打金滩。
那突厥军队在城外空围了半晌,眼下终于破门而入,正在堡内四处翻查唐军踪迹。
昏暗的地窟里,全部人都静了下来,盯着天顶上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头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突厥兵进到了祠堂之内,跟着便是杂乱的物件儿落地声,应是装牌位的台架子被搜寻者砸了。
马四喜趴在地上全身抖搂,牙关咯咯打颤,听的人更加心焦,赵廉直接抓了把茅草塞进了他嘴里。
几十人如同置身暴风雨肆虐的海面之下,压抑感咕嘟嘟冒出自万丈深渊。
“啊——!!!!”突然一声尖叫平地里炸起,震的人心胆俱裂。
所有人惊恐中扭头看去,见那少年已痴呆了半晌的阿婆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正爬将起来手舞足蹈地大声叫嚷。四周几人疯也似的冲上去,死死封住了她的嘴。
一瞬间暗室内与洞顶上都没了声响,只余那阿婆咿咿呀呀的挣扎声从指缝间流出。火光似也凝固成了冰雕一般。
穹顶上安静了片刻后,响起了突厥人的喊声,紧接着一片脚步声涌进了祠堂中庭。四下里有人用硬物噼噼啪啪的敲打着地面。
地窟内所有人心底都浮现了一个“糟”字。
不消片刻,暗门就被突厥人发现,砰砰凿撞之声顿起。项辛后退几步,曲身成豹,提刀于身前,做好了输死一搏的打算。他余光瞥去,见那少女重新裹上褐袍,又缩到人群中装起了寨民,不禁暗暗苦笑。
嘭的一声,暗门被整个儿撞烂,一大束阳光洒落下来,照亮了暗室大部,却更增了几分寒意。
几名突厥武士噔噔噔踩下阶梯,成环形站立暗室中央。而后一个身影顺阶梯凌空飞下,嘭一声屈膝落地,势快力沉,震起浮尘无数。
一个身形瘦削的青年站将起来,长发肆意披散,大笑间露出四颗虎齿,面颊上左右各带两条虎皮纹刺青,一双裸臂青筋暴起,杀威四溢。
这青年缓缓扫视屋内,摇头晃脑活似个好战的赤毛猢狲。在他身后,一个紫袍老者也缓步走入地窟。
老者咳嗽数声,操着尖细的嗓音朗声道:“这位是大突厥长生天庇佑下第七特勒阿世骨殿下。”竟是字正腔圆的汉家语。仔细看其容貌,也不似突厥人细眼宽颌,倒是个汉人模样。
特勒即突厥语中王族子弟之意。那阿世骨嘴里叽里咕噜一通,紫袍老者微笑听毕,译到:“殿下说,尔等女子皆为奴,男子皆为畜。若有不愿投降之人,在殿下手中走过七招,可自行离去。”
言毕,几名突厥武士纷纷退后,只留那七特勒阿世骨一人站在白光之中。
阿世骨腰间有一长一短两柄雕狼银护佩刀。他拔出短刀,随机挑了一唐军甲士,吹了口哨一声。那唐军战士强鼓一腔勇锐,抽出横刀,小碎步挪向前来。
阿世骨双臂背至身后,舌尖抵在上唇,一副有恃无恐的嚣张神色。
唐军战士调整吐纳,左腿划一半圆,摆出一个掖刀式,欲以守为攻。阿世骨见他没有先手之意,便往前夺了几步。
那战士全神贯注,待阿世骨踏入刀围,赫然发一旋劲,以左手拨助刀背,连发蛇形三斩。阿世骨背手姿态不改,连进三步,每步躲一刀且进三分,待战士刀势去尽,右手如蟾舌般向前一点,短刀轻松贯入其眉心。
仅仅一招。
不待战士尸身倒毙,阿世骨又向另一唐兵轻轻招手,眼中杀性大起。那兵士踉踉跄跄走上前来,双腿战战不能自持,半分战意也不剩了。
正当此时,忽有一臂挡了他去路,只见项辛一夫当先,洪钟般的声音响彻地窟:
“我乃赤伍柱国麾下都骑卫项辛,愿意领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