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王美人在刘彻未生之前已为景帝连生三女。长女名阳信公主,次女为南宫公主,三女叫隆滤公主。阳信公主嫁于汉高祖时期之丞相曹参之曾孙平阳侯曹寿为妻,所以又叫平阳公主。平阳公主府中有一侍女名叫卫媪(音敖ao),平时侍奉主人甚是周到,深得平阳公主欢心。等到年长之后,平阳公主便允其嫁人,未约数载便生下三女。长女名卫君孺,次女名卫少儿,三女名唤卫子夫。说来卫媪也是命途艰辛,三女生后未过几年,丈夫外出官差,突遇匈奴侵犯边境,可怜死于乱军之中。卫媪得到同乡相报,悲痛不已。如此孜弱女子带领三个女儿度日,生活之艰辛可想而知。无可奈何之际,只好乞求平阳公主恩怜。那平阳公主身为大家贵妇,又是乐善好施之人,念其旧情又收留卫媪回府仍做侍女。恰在这时,有一小吏名叫郑季,被平阳县衙派至平阳侯府中当差。那郑季长得仪表堂堂,身强体壮。而那卫媪虽颇受风霜之苦却仍风韵犹存。而今中年丧夫久旱不雨,怎忍得长夜寂寞两下里干柴逢着烈火,岂有不燃之理?不多时日便生一男婴,取名郑青,表字仲卿。然而郑季早已有了家室儿女,又是沾花惹草无信无义之徒。当其在平阳侯府中当差期满之后,回县衙复命之时,却抛弃了卫媪母子。等到郑青长到七八岁之时,卫媪一个侯府家奴拉扯四个子女,糊口更为捉襟见肘。卫媪只得忍疼将儿子郑青送回郑家,期望儿子能得到父亲疼爱,习武学文,来也好求个前程。
郑青虽然难舍母亲,转念又想,如若回到父亲身边,不仅能免去饥寒之煎,还能读书习武,做一国家有用之才。遂遵了母命,由侯府家奴携回郑家。不料却天不遂人,事于愿违。卫青回到老家后,不唯兄弟把他视作陌路,后母对其刻薄无情,即是其父也是经常疟待,把青视为奴隶一般。兄长读书,青却牧羊。家兄每饭都是美味佳肴,青则顿顿只吃残汤剩饭。兄长穿着绫罗绸缎,青却只穿粗布烂衫。然而,郑青却能吃苦耐劳坚韧大度,胸怀大志卧薪尝胆。家兄读书受教之时,每每偷看暗记,过目不望忘,自有见底。邻家有一武师,便诚心跪拜。冬练三伏,夏练三九。村前有一小河,河内有一沙滩。每于放羊之时,便就沙滩习字。忽有一日,郑青到河边牧羊,也是为了练武习字,就便把羊群撒于河畔草地,任由羔羊自行择草而食。郑青折一树枝代笔,就沙为纸,埋头写来。绵延数里,不知所终。待至天晚,抬头望时,只见晚辉暮靄已經罩上西天,只得強按心中兴致,预备驱羊回家。刚一转身,不仅大惊失色,只见一头斑烂大豹正在埋头喳喳啖肉。定睛一看,原来是一羊头。郑青总道是自己羔羊,不禁怒火中烧,遂大吼一声冲上前去。谁知那畜牲啖肉正香,忽听如雷吼声,不知就里,转身便逃,郑青遂扛起残羊,懊恼而归。到得家门,早有父兄后母等着。一见郑青回来,数了羊咩缺了一只,不论青红皂白,后母即便抢上前去,一把抓住郑青衣襟,厉声骂道:“好个不知趣的野奴,吃我家饭,穿我家衣,却不仔细干事,浑是卖巧偷懒,可恨可恨。”
父亲郑季也自一旁狠狠地道:“兀是将羊换了钱币,舔唤了嘴巴也未可知。”
兄长亦在一边火上浇油:“这般吃里扒外的野种,打将他瘸腿拉臂,看他明儿里还敢打拐。”
即父兄也便如此刻薄,后母益发打上性来。一边骂着“打死你这杂种,打死你这杂种。”一顿棍棒,郑青早是皮开肉绽,血流满面。谁道郑青浑便一条七尺汉子。站在当地,任由那只“母虎”动狠,只一声不哭,更不求情。毒打刚过,忽一声“咩咩”羊叫,众人齐到栅栏细看,原来诸羊全已归家,一只不少。斑豹所吃并非自己羔羊,空使郑青挨了一顿毒打。
一日,郑青遵照父亲之命,随着乡邻牵羊到甘泉出卖,过一相士门前,恰与相士碰面。那相士一见郑青便惊呼道:“小哥慢行,待我为你相上一面如何?”
郑青即停主脚步,相士审视郑青一刻后道:“贵人颐宽面圆,额如满月,目若朗星,眉如利刃,鼻似山岳,虎背熊腰,色如润土,太阴土型之人也。法当贵为列侯,为何穷困潦倒至此?”
郑青喟然长叹道:“俾人身似家奴,早晚不吃鞭鞑亦是万幸,岂敢有此非份之想。”
相士越发认真道:“我观小哥乃是土型之人,土型之人命必属土,当在甲乙丙丁之年,运行官印之乡,那时必掌将军印绶,得到侯爵之封。切不可自堕青云之志,误却锦绣前程。”
郑青见相士道貌岸然,出口不凡,料非妄言,遂做揖称谢道:“多谢高士指点。如蒙不弃,愿拜高士为师,时时聆听教诲。他日万幸得志,一定不忘似海之恩。”
相士急忙搀起郑青道:“愿与小哥切磋学问。”自此,郑青以师礼相待相士,如饥似渴博览五经四书、孙吴兵法,尤对兵书更是精研细读,熟诣穷奥。牧羊之际,以羊为马,以鞭为剑,分群列队,验证虚实。牧羊之暇则以石为卒,行兵布阵,奇正相生,以合五行。寒来暑往,不觉数载。郑青不但长就伟岸雄壮之躯,而且文韬武略亦成竹在胸。自思道: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当应一展雄才,建功立业,上以报效天子,下以拯厄庶民,何苦赖在家中遭人冷语白眼。俗话道:知冷知热亲娘亲,亲娘仍在平阳侯府中为仆,那平阳侯前年所娶之妻平阳公主待人甚是和蔼,何不回到母亲身边,一则可以略尽孝道,二则若能得到公主赏识,谋得一个前程亦未可知。主意已定,便不辞而别,奔赴平阳府中与亲娘见面。
且说卫媪自郑青归家寻父后,一别数载杳无音信,卫媪心中甚是挂念。正愁无计可使之际,儿子突然来到面前。母子相会,拥在一起,伤感落泪。哭了半晌,郑青乃忍泪花,认真端详了娘亲一番,用手抚摸着娘亲头上白发感伤道:“娘亲为我姐弟煎敖得一头银发,满脸霜皱,吃了二十年黄连之苦,并无一时可心日子。儿子至今尚无出身,暖不得娘亲半点欣慰,儿子实是与心不安。”
卫媪端详着儿子,用破烂衣袖擦着儿子脸上的余泪道:“只便儿子才得铁塔虎豹一般,娘亲也便宽心了。”
郑青道:“三位姐姐可好,想必孝顺娘亲。”
卫媪道:“你那三位姐姐出落得花朵朵也似,都知孝顺娘亲。只不知郑家待我儿如何,这些年境是怎的度来?”
提及郑家,郑青一阵心酸道:“那郑家全家浑是不把儿子作人看待,儿子饱受了许多煎熬。今番我们母子相聚,儿子发誓决不返回郑家。与娘亲相守一起,虽苦亦乐。”
卫媪听得儿子吃了如此苦头,便又落下伤心泪水,半售方收住啼哭道:“儿既决计如此,为娘何忍我儿再入虎口。既与郑家一刀两断,儿便改随我姓,唤作卫青。”
卫青当便大喜,扶着娘亲肩膀摇了几摇道:“人道世上瓜连子,还是娘亲疼爱儿子。只是娘亲现下尚是寄人篱下,儿子却便如何落脚?”
卫媪拍拍儿子身上的灰尘笑着道:“平阳公主仁慈贤惠,待娘亲甚厚。儿之三姐卫子夫便能留在平阳府中,何况我儿身强力壮,又耐得辛苦,来日乞了公主,我儿只暂在平阳府中遮雨避风,待后再作良图则个。”
卫青大喜道:“全仗娘亲处置。”
卫子夫正在平阳府中领着一群歌姬习练歌舞,忽见娘亲自外直递眼色,便瞧了瞧上首坐着的平阳公主道:“启禀公主,小女子事体来了,却要方便。”
平阳公主看了一眼自己最为得意的歌手卫子夫道:“这便是我女人家的紧事,只管自去。”
卫子夫拿着小步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出得小门天真烂漫本性便即露了出来。当便蹦蹦跳跳来到娘亲身边道:“娘亲,看你模样,仿是有何喜事?”
卫媪道:“阿哥青儿回来了。”
卫子夫闻得弟弟回了娘亲身边,蹦得小鹿也似,裂口樱口,合了玉掌,道:“这便不要阿弟再与我等分离,女儿这便去看阿弟。”
却有卫媪拉了道:“小姐儿休得高兴过早。阿哥留在家里,没得区处怎个?”
卫子夫想了想道:“阿弟回到娘亲身边,何如求了平阳,使他留在府中,我等岂不日日厮守了。”
“娘亲也是这便想想,只不知公主可肯收留。”
“娘亲放心,便有女儿求情。”说便随了娘亲见过卫青,姐弟重逢,分外高兴,自有说不完的趣事,道不尽的辛酸。
平阳公主出身皇族,人才出众,貌若天仙。风雅活泼,雍容大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所不通,尤善歌舞。嫁得郎君曹寿,实乃朝政所须。曹寿那斯,不仅庸碌无能,不学无术,而且体弱多病,矮小猥琐。这般婚事,真可谓鲜花插在牛粪上。自嫁入平阳府中,公主便无一日之乐。整日心焦闷倦,夜夜如睡针毡,却也无可奈何。为了自我安慰,只好做诗赋词,吹拉弹唱。如遇到风和日丽之日,心情高兴之时,便携带家仆,放马郊野,观景看花聊解烦闷。这日便在后苑观景,忽有歌姬卫子夫自前截了去道,红着嫩脸,吭哧半晌方才说出口唇道:“公主,小女子有一事相求,不知公主可否依我?”
平阳公主忙一把拉过卫子夫,怜爱着道:“子夫,你我虽是主仆,义却犹如姐妹,有何做难事体,只官对姐说来,有何不好开口。”
卫子夫这才放了胆子,道:“我家弟弟小青回得郑家,浑便过着非人日子,只求公主开恩,留他在咱府上,有口残饭充饥,再苦他也受得。”
平阳公主道:“往日听得小奴绞舌,却便闻得你有一弟,不妨引来一见,再做道理。”
卫子夫闻言喜得面罩红云,脸露笑靥,当便向外呼道:“阿弟快些过来见过公主恩人。”
一贫如洗的农家儿郎,即连县令夫人也不曾见得,更何况皇家公主?闻得阿姐呼叫,硬了头皮转出墙角,做了一揖道:“小人卫青,拜过公主。”
不大紧,平阳公主一见卫青,只道哪里来得如此雄男,当便春心动了几动,粉面却便烧得通红。定了定神,缓开素口道:“不必多礼。不必多礼。”
因了平阳公主身边缺一侍马仆奴,当便问道:“小哥可会弄马?”
卫青再次抱拳施礼道:“卫青幼随武师习练,马上功夫尚可应付。”
公主大喜道:“既是如此,就留在府上弄马吧!”
卫青道:“愿为公主牵马扶蹬。”
卫子夫闻得公主留了阿弟,亦忙谢过,自与卫青一起去向娘亲报喜。
是日天尚未明,卫媪便呼卫青起床,倾其家中所有,把卫青打扮停当,引入平阳府中,等待平阳公主招唤。
太阳已经升过三竿,那平阳公主方慢睁凤目,缓伸懒腰,早有女婢扶侍穿衣,款出帷帐,梳妆台前,曼弄云鬓,轻贴鹅黄,蘸黛描眉,敷粉涂丹,插金戴银,卷帘而出。待公主用过早膳之后,早即业起昨夜幽梦。
因了公主不幸姻缘,可可误了几多年华。即连自己那身金枝玉叶,早先还自被曹寿遭蹋。虽然心有所恶,嫁猴也得认命。几番春雨揉花过后,便对曹寿没了兴头。每致曹寿上床,不是拒之柔门之外,便是闭着凤目任他蹂躏。事毕之后,必要长叹一声,如释重负。时日一长,曹寿便也看出了卯金刀。更兼体有怪疾,肾阳早衰,欲火不煎,阴物无用,索性分了床铺。公主也不怪他,只便立卧纱帐,任由似火欲望煎了青春。只道就此了却一生,谁道忽然燃了火花。自打见了卫青之后,几缕春风即便住了心扉。昨霄独卧花床,卫青便走进了粉红的梦乡。
公主想起了昨霄香梦,不由心儿急跳,脸儿发烧,怎也忘却不了。她知道,早已泯灭的那团火被卫青点了起来。她抑制着自己不去想,但鬼使神差地问:“卫青是否到卯?”
侍女忙答道:“已在差房等候。”公主便命侍女传话,命卫青牵出公主坐骑千里雪于府门外伺候。不一刻钟,公主便轻移莲步,款款而出,步出府门,踏石上马。卫青牵着骏马,缓离候府,驰向郊外。待至郊外河畔,只觉秋风习习,清爽可人。但见皓宇湛蓝,白云如絮。秋山碧翠,明净如洗。溪边岸上,草色青青,朝露晶莹。对岸山村,篱笆园内,葵花朝阳,迎风含笑。碧空之上,紫燕追逐,呢喃如诉。公主正自看的出神,忽然溪水之中,一对鸳鸯腾空而起,一左一右飞向碧空。公主仿佛触景生情,怅然若失,不禁长叹一声,信口吟唱道:“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公主正欲继续下吟,忽有雄浑男音传入耳鼓,不禁蓦然回首,意欲看个究竟。你道歌者是谁?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