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祈节当日。
天还未亮,云栖院的婢女便来催促动身前往祭神坛参加年祈节。柳疏烟早早便起来梳妆打扮好,阮郎还赖着那地上的床迟迟不肯起来。
几个伺候的小婢女心中焦急却又不敢以下犯上,只能站在一旁小心轻喊。柳疏烟对诡画道:“把山海叫进来。”
山海走进来对她拱手施礼:“小姐。”
“把王爷从被子里拽出来。”柳疏烟已经喝上了早茶,不紧不慢的拿着杯盖吹凉。
山海将阮郎从被子里硬拖出来,将他按坐在椅子上,丝毫不留情面。阮郎睡眼惺忪的一边嘟囔着一边任由婢女给自己更衣洗漱了。
马车晃晃悠悠的一路往祭神坛驶去,起初路面还算平坦,出了都城往祭神坛去的路途便颠簸起来。
马车在祭神坛外的年祈殿停下,殿中已经聚集了诸多大臣和家眷,以及各府王爷王妃。柳澄和柳夫人早就盼着见到柳疏烟,看见他们来了便迫不及待的上前来说话。
柳澄问了安默默瞧了女儿一眼便和其他同僚闲谈去了。云姬让柳夫人留下与她说话,两人相谈甚欢便已无他们什么事。
一想到晏云晋此刻可能在殿中柳疏烟就紧张,故人重逢,她还未习惯。黑猫在她怀里蹭了蹭,她低头淡然一笑,温柔的摸了摸它柔软光滑的毛。
柳疏烟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绿豆香气,她喊道:“王爷。”
阮郎嘴里还包着绿豆糕,她突然一喊倒让他不知所措,连忙咽了弯腰凑到她耳边讨好道:“王妃别生气,本王偷偷吃不会被人发现。”
柳疏烟闻着他嘴里那一股子的绿豆味,淡然道:“赶紧让婢女给你送杯茶,要噎死了我可不管。”
阮郎向旁边的婢女招招手,要了一杯茶,刚刚喝下,便见到元赋和蔡礼走了进来。
“王爷王妃。”两人施礼。
柳疏烟听出两人声音,点头示意。元赋对着阮郎坏笑道:“方才我见王爷与王妃感情甚好,真是令人羡慕啊。”
阮郎回道:“元赋,才几日不见你就敢调侃本王了?”
元赋连忙认错:“不敢不敢。”
蔡礼往外瞧一眼,提醒:“时辰差不多了,太子应该到了。”
他话才说完,太子身边的太监便进来通报太子马上到殿外,让众人前去迎接。太子从宫中出来便开始鸣钟,此刻钟声隐隐传来,众人连忙整理仪容前往殿外跪迎。
祭天的大仪仗从众人面前走过,太子晏长司步行紧随其后,立在他身侧的还有国师以及禁卫统领。太子一脸疲惫,无精打采的似乎没睡醒的样子,但皇帝已逝他身为太子,不管年龄大小也要担起责任。
晏长司自小出生皇家,自带一份贵气,在祭天这样的大事上各种礼仪倒是端得有模有样。他往前一走,跪着的文武百官,王侯将相便跟在身后随太子一同进入祭神坛。
公主妃子和女眷只能紧跟其后,阮郎紧紧握了握她的手跟着走了。山海是男仆从只能跟在最后面,便由诡画推着她前行。
冗长的队伍安静肃穆,到了祭神坛下,钟声停了,鼓乐声起,祭天大典便正式开始。
祭神坛设在高地之上,对空而祭祀,以表对神灵的恭敬。祭神坛是圆形高白玉台,边缘设有四道玉石阶连接到圆心中央的鼎炉以及八根刻有神龙戏珠的白玉柱。鼎炉正对百级晶莹剔透,光滑灵秀的玉阶直通七组神位玉雕。
整个祭神坛显得庄重圣洁,让人油然生出敬畏来。
晏长司在偏殿换过祭服一人踏上玉阶行至鼎炉前拜位,其余人只能在祭神坛下观望。此时燔柴炉,迎帝神,奏歌颂之乐。众人皆跪拜磕头,匍匐在地,以额头触地表示对神灵的顺从和诚意。
晏长司走上百级玉阶,大祭司手牵着一头牛犊,用锋利小刀刺耳出血,血洒一地。
那七组神位前摆放着诸多丰厚祭品,有整只的牛猪羊,也有新鲜蔬菜果品,以及珍贵的玉帛。晏长司到帝神牌主位前跪拜,上香,对诸神行三跪九拜礼,此时大祭司的属下掌酒官向神灵奉上美酒佳酿。
柳疏烟腿已经无知觉,在这样的场合下她必须和所有人一样匍匐跪地。接下来还有奠玉帛、进俎、行初献礼、亚献礼、终献礼、撤馔、望燎这一系列繁琐冗长的仪式,她现在的体力和残疾的双腿也坚持不下去,身体开始发起抖来。
诡画是她的随从侍女只能待在队伍的最末尾,她眼睛看不见不知道身边是谁,此时是孤立无援了。她正摇摇欲坠,身后突然有人小声说话。
“陵王妃,怎么了?”声音温和,语气担忧。
熟悉的声音,柳疏烟心底一声冷笑,果然是大家闺秀之典范,善解人意,体贴有礼。
她还未说话,身后的虞桑便爬到了她身边,压低了自己的身体给她当垫子,柳疏烟也不客气,将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了她身上。听到她有些微喘,柳疏烟一边得意一边故作羞怯的道:“真是劳烦虞小姐了。”
“无妨。”虞桑略带笑意的声音。
她还是这般喜欢惺惺作态,在人前永远要做那个温良体贴,与世无争,清婉可人,让人挑不出一点不是的女子。
到祝祷官念歌颂神词时已日上三竿,柳疏烟明显感觉到虞桑在发抖却还要硬撑,她只恨自己不够胖,不然有她好受的。
祭天大典结束时,已到用午膳的时辰。晏朝历代规矩都是祭天大典结束后用膳一律在年祈殿,由膳房准备斋食。在夜来临时,还有最后一项仪式,火祭祈福。
火祭祈福是为年轻男女准备的仪式,白日的祭天大典是祈求神灵免去灾祸,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夜晚的火祭祈福便是祈求神灵保佑年轻男女安乐顺遂。
火祭开始前,柳疏烟和阮郎在厢房中喝茶,山海敲门说有个女子来找。过了会儿,进来的是虞桑。
她无论何时都面上带笑,却也眉眼藏刀。规规矩矩的行了礼又客客气气的喝了茶,再不失礼数的闲聊几句,觉得赚足了他们的好印象便心满意足的回去了。
“虞桑看上去也不坏。”阮郎道。
柳疏烟弯弯唇:“你这般想她的目的就达到了。她接近我们,不过是看重你这个王爷的身份。这都城里的公子小姐,王爷公主,没有一个她不熟识的,只有陵王没有王妃她不好贸然接近,如今有了好机会她怎么会放过。”
阮郎朝她拜一拜,诚恳认错:“我承认错了便是。”
柳疏烟满意的点头。
祭神坛因建在山丘之上,又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夜来临时吹来的风格外冷冽。诡画给柳疏烟穿了羽衣,抱着黑猫,推着她去祭神坛。
火祭仪式由大祭司主持,老一辈文武官员在祭神坛下观望,年轻一辈的自然在神坛上准备接受火祭祈福。当天地间的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在天边时,火祭正式开始。
神坛上整齐站满了男男女女,皆是垂头禁语,面容肃穆。因柳疏烟腿脚不便,在场人中只有她是坐在轮椅上的。
此时明月清寒,夜幕深沉,祭神坛寂静无声,庄重肃穆。起风时,伴随着一阵空灵悠远的声音,像在轻轻击打玉器。这声音由远及近,除了太子国师所有人都恭敬的跪拜在地,静到了极致,听着这声音感觉整个人都清醒通透起来。
空气中似乎有花香的味道,坐在轮椅上的柳疏烟知道自己在一众跪拜的人群中十分突兀,为了削减这种突兀,她弯腰将头低了又低。
空气中幽幽的冷香越来越冷,越来越寒,也越来越香,但这种香气并不芳香得馥郁,而是极冷,极寒。这应该就是阴阳花中的阳花,唯有大祭司所独有。阳花颜色雪白,重瓣,形状与海棠花相似,香味淡而冷,寒。
柳疏烟原本就是借的别人的身体,她最不能受寒,此刻已是嘴唇青紫,浑身颤抖,骨头都快要冷碎的感觉。
是裙摆扫过地面的声音。大祭司从祭神坛下缓步而来,每踏一步都脚底生出阳花,如同刻印在地面,等她到祭神坛上时走过的地方已经铺了一地雪白,满地冷香。
大祭司头戴绣有金色阳花纹饰的白色头纱,面覆白纱,黑眉白睫,肤白胜雪,颧骨绘有金色阳花花纹,双目轻闭却走得稳稳当当。
她身穿白色衣裙裹出窈窕身段,广袖翻飞,手提一白色阳花灯,发着淡淡的光芒。刚刚听到的击打玉器的声音就是花灯互相撞击发出的声音,即便隔着面纱也能觉察她是个天姿国色的美人,那逼人的仙气和神秘感好似不属于人间。
出于对大祭司的恭敬,普通人是不敢直视大祭司的,更别说窥探她的容貌。
大祭司走到火坛面前,沉寂的火坛呼啦一下子冒出温暖的火。柳疏烟抬了抬头,终于感受到一丝温暖。
“火祭开始——”大祭司身边的司命官高声唱道,跪在地上的众人这才起身。
接着大祭司身边的一男一女司命官便收走他们写好的生辰八字交给大祭司,再由大祭司放进火坛中燃烧。在火烧到最旺的时候大祭司用刀割开手心滴入自己的鲜血做祭。火烧尽后,大祭司带着司命走到每一个等待祈福的年轻人面前,端上一杯烈酒,滴血喝酒叩拜。
柳疏烟从司命官手中接过酒,伸出手。大祭司握住她的手用刀划开,将血滴入酒杯递给她,这时大祭司突然顿住,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没有一丝人气儿。很快她又闭上了,快得没人发现。柳疏烟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大祭司的近距离接触冷得她浑身打颤,等她走了才温暖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