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神阁。
中原与西原交界处,池砚山,秀峰叠翠,林木葱郁,竹色清寒。这座陡峭高矗,仿佛已插到云霄中的山顶尖锐如箭簇,崖壁整齐的断口面如同被巨斧劈下。此地常年云雾缭绕,一方砚台状的碧潭静静地伏在山脚,再往下便是狭窄深邃的峡谷,从无进山之路。
于外人,这里便是绝境。
云雾遮掩下,是一座悬于绝壁之上的空中楼阁,洛神阁。
洛神阁,集天下之能人异士,只收美人和慧人。这里的美人不仅包括女人,还有男人,慧人是指极其聪慧灵敏之人。由于条件苛刻,洛神阁下弟子下属极少,能人异士们大多潜心钻研功夫,低调隐世,世人虽知有这么个妙处,却也无心一探究竟,只当在茶余饭后,说书人口中的故事罢了。
山中有一处冰池,掩在梅林深处,四周皆是皑皑白雪,冰渣碎石,唯独它冰雾不散,池面如镜。冰池还有一妙处是,养其精血,疗其伤痛,但池中的至寒至冰非常人所能忍受,可能还未开始疗伤便先被冻死了。
翩若着一身明丽艳绝的罗衣,腰间缀着明珠,头戴金银翡翠首饰,却不显庸俗,反添华贵之气。她肩窄如削,腰细如束,秀美的颈项露出白皙的皮肤。长眉弯曲细长,明眸善睐,红唇鲜润。姿态优雅妩媚,举止温文娴静,情态柔美和顺,拖着薄雾般的裙裾行于白雪之上,隐隐散发出幽兰的清香。
她生得便是洛神赋中那等仙人之姿,气质高雅,冰清玉洁。
她不笑,已是动人心魄,还不知,笑起来会美到何种程度。
“两年了。”她开口道,走到冰池边,温度低得四周草木不生,石粒成冰。
池中躺着一个“人”,氤氲水汽在她四周缭绕不散,将她全裸的身体裹得严严实实。
“我该走了。”池中的“人”?开口,是个女人的声音。
“都为你准备好了。”翩若转身,身上幽幽兰香沁人心脾。
“好熟悉的熏香。”池中“人”道。
“幽兰香。”翩若看了她一眼。
“母亲在世时身上也是这样的幽香。”她的语气里是沉重的哀痛。
?翩若顾盼生辉的眼里流露出一丝哀伤,她怜爱地看着池中“人”说:“卿卿,复仇之路艰险,万事务必小心。”
?翩若轻轻抬手,那池中的水汽散了散,池中的“人”只是个空有人形却没有筋骨血肉,皮囊五官似是雾气一般朦胧的气体,隐隐泛着红光。
?“我会的。”那团雾气朝翩若的方向偏了偏,“不知道翩若姐姐长得是如何惊为天人的模样。”
?翩若走到她身边来,把手放在那团雾气之上,像在轻轻抚摸她的头:“比起师傅当年的神采可差远了,若是阁主她还在……”怎么舍得你受如此的苦。
翩若的师傅就是虞卿的母亲,是洛神阁二代阁主,当年因外出游历遇见虞卿的父亲,两人两情相悦,海誓山盟,执意嫁给她父亲,便与洛神阁脱离关系,自此不再踏入一步,一晃便是二十多年。她的父亲是晏朝名将虞氏一族的嫡长子,是名门将相之后。那时候翩若不过还是个孩童,却记得她的师叔说,名门氏族人心似海,深不可测,她的师傅一去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果然,再得到师傅消息时便是她葬身火海,连骨灰都未曾留下。
?一只黑猫从外面走进来,慵懒的步子,绿色眼睛妩媚多情,目光慢慢落到池中女人身上,再看向翩若,走到她脚下,喵呜的叫了几声,翩若微扬起唇角,摸摸它的脑袋。
?“都到了?”
?黑猫喵呜一声,表示都到了。翩若把手从它脑袋上拿开,它转个身朝池中“人”走去了,在池边伸了个懒腰,趴在地上将脑袋埋在身体里睡起觉来。
?“哎呀,我的翩若姐姐啊,许久不见,小弟可是想你想得茶饭不思夜不能寐……”
?翩若抬手制止来人的聒噪:“你我也不过三日未见。办正事要紧。”
一男子一身天青色长衣,踏雪而来,在这茫茫白雪,灼灼红梅中,撑着一把红色纸伞。他生得眉清目秀,斯文儒雅,脸上挂着稚气未脱的笑容,两颊边有一对清浅梨涡,看了他的笑根本移不开眼,甚而感到身心愉悦。
“山海折腾了自己一月才在晏都找着一个合适的人选。”男子看着翩若,故意卖关子。
翩若接了他的关子,问:“谁?”
“晏都刑部尚书柳家嫡女,柳疏烟。这女子可是晏都美人榜上第一的美女,只可惜身有残疾,又体弱多病,这都快二十了还未嫁人。这不,半月前在房中自缢而亡,我和诡画去了一趟,将她还未冰冷的尸体偷换了回来,就等今日,便可......”
“阮大夫,能开始了吗?你这啰啰嗦嗦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黑猫懒懒的睁开眼轻瞟他一眼,开口道,声音软而细。
阮郎走到黑猫身边,低头看着它:“什么阮大夫,说了叫我神医。”他抬头看看天,时间差不多了,把手中的红伞放在池边,对池中“人”道,“卿卿,这伞送你。”
“要开始了吗?”池中“人”轻声问道。
阮郎点头,才想到她看不见,便嗯了一声。
今日,便是四年前她死之时。时间已无法缝合她的疤痕,也无法愈合她的伤口,更无法抹平她蚀心刻骨的仇恨。四年前,她亲眼目睹父亲的死无全尸,母亲的遭人凌辱,还有自己妹妹的背叛与丧心病狂,她被刺瞎双目,割去双膝,最终被烈焰焚烧而死。
她因无辜惨死,怨气不散,又不愿喝下孟婆汤转世投胎,便跳入忘川河,得以借助忘川河脱骨重塑的力量,承受碎骨剔肉之痛,重生后化作忘川河岸,黄泉路上的一朵彼岸花。
两年里她汲取其他彼岸花之精气得以化为人形,因为无皮无骨无肉只是一团雾气。幸而得翩若和她师叔所救,在洛神阁靠阮郎的高明医术将她放在冰池中修养了两年,只等今日,向死而生。
她若要复仇,首先得需一具合适的躯体,她又不能滥杀无辜,所以等了两年。这件事绝非一朝一夕能做成,还需从长计议,这两年,翩若在晏都为她的归来铺排人手,安排眼线,本以为还需几年才能找到合适的躯体,谁知,这么快。
但对她来说,多等一日都让她难以忍受,她迫不及待的想回去,其一是因为仇恨,其二,是她的未婚夫。
池中冰雾滚滚而起,周围温度更低,枝头飘落的梅花在空中结成冰掉在地上碎成冰渣,连黑猫和翩若都不得不暂时远离。
阮郎也在强忍寒气,一旦失手,不仅虞卿会化作烟尘,连他也会碎成冰块。
梅林里风雪漫天,寒风肆虐,枝头的梅花在天空里与风雪翻滚,又瞬间结成寒冰,坠落在厚厚的雪地里。
洛神阁各处的草木花树,水雾蒸汽,也慢慢覆上一层薄薄的冰;原本晴空万里的池砚山突然飘起雪,悬崖绝壁上迅速爬满了藤蔓似的冰。
雪停了,云雾皆散,寒冰褪去,池砚山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洛神阁内的草木摇曳,花树纷繁,水清气爽;梅林里的梅树枝头重新绽放出淡雅的花朵,散发出冷清的香气。
翩若和黑猫对视一眼,翩若先进去,看见阮郎坐在一棵梅树底下,脸色苍白,睫毛,发丝,手掌还有寒冰未散。她急忙去将他扶起来,他的体温低得吓人,但瞧着也没什么大事,翩若暂时放下心来。
“这回承认我是神医了吧。”阮郎闭着眼睛虚弱的笑笑。
翩若还未开口,黑猫已经朝池边躺着的人敏捷的跑了过去,叫着:“好你个道貌岸然的神医,不准偷看!”
虞卿初为人形,自然是没穿衣服的。翩若到嘴边的夸奖咽了回去,只听阮郎咬牙切齿道:“我当然知道她没穿衣服,所以我是闭着眼睛的!所以……你们是不是先把我扶到炉火边去?”
翩若的注意力一直在冰池那边,见他没什么大事,便抛下他起身朝池边去了,悠悠丢下一句:“自己走着去。”
阮郎气得睫毛上的冰颤了颤。
虞卿躺在池边,青丝如瀑,睁着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没有焦距的看着天空,梅花落了她一身。一朵四瓣红梅缓缓落在她的眼角,遮住那颗泪痣,她微微笑起来,长长睫羽扫落碎碎的花瓣,风吹开她额前的落花,露出眉间一朵似有似无的淡红色彼岸花印记。
虞卿坐在木椅上,黑猫跟着翩若走过来,她把手中的毯子盖在她身上。
黑猫走了几步,伸了伸懒腰,扭扭头,绿色眼睛眯了眯,它的身上飘出缕缕黑色烟雾。黑色烟雾越来越多,等烟雾汇聚成人一般的高度时,黑烟淡去,一个黑裙少女走了出来。
阴媚一袭黑色如雾纱裙,隐隐可见底下雪白的肌肤,随着她轻移莲步,裙摆在地上划出弧度来。她有一双妩媚多情的绿色眼睛,却是长着一张清丽可人的脸蛋,说话声音又软又细,让人有种她纯良无害的错觉。
“阮郎呢?他没事吧?”虞卿仰头问翩若。
阴媚接话:“他没事,他要在啊我耳根又不得清净了。”
一阵微风吹起,梅花飘落在她们肩头,翩若按了按虞卿的肩膀:“他们来了。”
花瓣簌簌下落,梅花雨后,如云雾尽散。伴着空灵飘渺的琴声,一个青色衣裙少女盈盈而立,长袖垂地,露出一双纤纤素手。她倾城绝色,气质温婉,一颦一笑皆是似水柔情。
“琴语见过阁主,卿卿姑娘。”声音却是清清冷冷的。
“棋奕见过阁主,卿卿姑娘。”一道低沉的男声。
棋奕一身黑白水墨长袍,高鼻薄唇,狭长深邃丹凤眼,容颜如玉,手握一把折扇,气质清贵,倒像是个王公贵族家的子弟。
风吹得大了些,天空飘起细细的雨丝,打湿了花瓣,阴媚撑起阮郎送来的那把红伞,举在虞卿头顶。
对面的梅树枝头颤动几下,不知何时,一名清俊冷傲的男子已经足尖轻触枝头,翩翩然落在了树干上。他面容如霜,不苟言笑,却长得精致俊秀,那傲然的神态让人看了敬而远之。
“山海书妖见过阁主,卿卿姑娘。”冷冰冰的语调,和他的气场一样。
“三哥,你又站在我头顶!”
一道清脆如铃的女声,半撒娇半嗔怒。山海跃下树,走到阴媚身边,伸手将她肩上的花瓣拂去,阴媚侧头冲他抛媚眼。
站在树底下的是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子,杏眼柳眉,小脸如掌,丹唇皓齿,明媚娇妍得像是开遍山野间的粲然花朵。
“本来就不高,你还每次都这样!”她气呼呼的扫落粘在衣裙上的花瓣要去找山海理论,却被阴媚伸手拦住。
她转头看向翩若:“阁主!”
翩若淡淡一笑,和虞卿解释:“这是诡画。”
“卿卿姑娘。”诡画喊了她一声。
虞卿略一颔首回礼。
“人都到齐了,阮郎先走了,他会在晏都等你们。接下来,卿卿姑娘就是你们的主子,一切事情全听她安排。”
翩若对她道:“启程吧。”
虞卿嫣然一笑,空洞的眼睛里明亮如焰。
早已迫不及待,与故人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