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等什么!”赵太太站起来,“我去替你约他,今晚就向他告白!”
老人们突然充满了活力:“走,小景怡,我们去好好打扮一番。”
“对对对,一定要让他看傻眼,我的化妆品,好久都没派上用场了。”
“我去拿我的首饰,有一套特别适合景怡。”
“算了吧,淑仪,你那些首饰都过时了,景怡,你戴我的。”
“你懂什么,刘玉芬,经典的款式永远不会过时。”
……
我就这样被赶鸭子上架了。
装扮了一下午,脱脱换换,涂涂抹抹,最后镜中的人让我自己都震惊了。
明明还是那张脸,看不出化了哪里,可眼睛就是大了许多,皮肤就是晶莹了许多,一袭月白色的旗袍,头发被简单地盘起,只别了一枚珍珠发卡,没有耳洞,所以只戴了同套的珍珠项链和手链,珍珠颗颗浑圆饱满、光滑莹润,照得我整个人都亮了起来。
老人们看我的眼神分明是在看一幅作品。
我犹豫:“这样未免也太……隆重了吧。”
“哎呀,一出手就忍不住了。没关系,第一次约会,总要让他留下深刻的印象。”李太太道。
她们似乎都笃定,我不会被拒绝。
被这样的信心夹持着,我终于鼓起了一些勇气。
不要怕,叶景怡,你都敢离家出走了,还怕这个?
七
晚上八点钟的疗养院,已经非常安静了。
我忐忑地走到后院时,他已经站在花坛的旁边了。
还是那个样子,橙色T恤,牛仔裤。
我忽然有些难为情,有种想落荒而逃的冲动。
可是他已经转过身来了。
那一刹那,我又看到了他第一次看我时的恍惚神情。
然而他很快便镇定下来,缓缓地向我走来。我鼓起勇气,直视他的双眼。
一时间,我们两个人谁都没说话。
半晌,他终于轻声说道:“赵太太说,你有事找我。”
“是的。”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静静地等待下文。
我看着他沉静的双眸,想到他平日里的点点滴滴,忽然不再紧张。
“我想告诉你,我……”
“阿霖,阿霖,你在哪儿?”远处突然传来呼喊声,我一惊,闭上了嘴巴。
他抬起头,高声回应道:“这里。”
有人匆匆地跑了过来:“快点,邵太太情况不妙,你快过去看看。”
他全身一震,迅速地跟着那人跑了出去。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离去的身影,犹豫了一下,终于无法置身事外,也跟了上去。
先帮忙,表白什么的,总还有机会。
我没有想到,传说中的邵太太,病得这么严重。
她躺在湖蓝色的大床上,插着呼吸机,从侧面看,面色灰白。
两名医生全部到场,除了看护,床头还有一个从未见过的中年女人。她面容悲伤,一只手握住邵太太的手,另一只手紧紧地握着一串佛珠。
唐霖神色凝重地站在角落,并没有走近。奇怪,他明明那么紧张,为什么还要保持距离?
我发现这里并不需要我帮忙,向后退一步,想要安静地离开。
可我忘了脚下穿的是高跟鞋,一不留神没掌握住平衡,就要摔倒,还好我眼疾手快,轻叫一声握住了门把手。
可这样的噪音,已经惊动了房间里的人。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连病床上的邵太太,都缓缓地转过了头。
下一秒,她眼中似乎有光芒闪过,竟然伸出手,拨开了面上的呼吸机。
“鹃鹃。”她轻声叫道,嗓音沙哑。
唐霖身体一僵,似乎不能动弹。
我回头,身后空无一人,那她是在喊谁,我吗?
“鹃鹃,你回来了,舞会好玩吗?”邵太太又吃力地问,面上浮现出柔和的微笑,大概是因为病痛,所以眉头还皱着,让人看着格外动容。
床头的中年女人一直呆呆地看着我,这时突然反应过来,快步走过来:“小妹,你回来了。”
走近我的那一刹那,她捏了捏我的手,眼中满是哀求。
我忽然反应过来,邵太太将我当成了别人!鹃鹃是谁,她的女儿吗?
我终于应道:“是的,我回来了。”
“来,到妈妈这里来。”床上的邵太太冲我招手,竟然试图要坐起来。
我连忙走过去,弯下腰,轻轻地覆上她的肩膀:“别起来了,你要休息。”
近距离看她,我只觉得她格外苍老。妈妈?她的年纪分明可以做我的外婆,她的女儿该有多大,为什么她会认错?
“唉!”她叹道,“不知为什么,今天特别累,困得要命。”
“那就先休息吧。”我小心地拍了拍她的手。
“也好。”她微笑,“明天还约了陈太太呢,你跟我一起去,她说好久都没见到你了。”
“好。”我点头。
她终于睡着了,护士过来重新替她插上呼吸机。
我直起身子,一回头,唐霖还站在原处,怔怔地看着我。
我走过去,想说些什么,刚才那个中年女人却拉住我,递来了一张照片。
照片中的女孩站在阳光下,扎着马尾,穿一身白色连衣裙,笑容灿烂,一双大眼仿佛会说话。
“这是我小妹,你们真像。”她说。
像吗?我不觉得,这世界上年轻的少女大都有些相像。如果小米在这里,他们也会觉得她像。
“她人呢,通知她过来啊。”我说。
那女人看了唐霖一眼,忽然泪凝于睫:“小妹已经过世八年了。”
“啊!”我轻叫一声,怪不得邵太太会将我认成她女儿,她早已离世,永远年轻。
“她的神志已经错乱,你要帮她。”中年女人拉住我的手。
安抚一颗寂寞的、满怀思念的心,义不容辞。
我点点头。
八
我还没来得及跟老人们汇报这次失败的表白,第二天,我就搬到了楼上,住到了邵太太隔壁。
她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昏迷状态,清醒的时间很少。然而每次醒来,她总要在第一时间见到我,跟我温声絮语。到后来,她非要拉着我的手,才能入睡。
医生说,原本她可能挺不过那一夜,幸好有我,不,是她的女儿邵莹鹃出现了,才让她突然生出力量,活了下来。
那个漂亮的女孩,是什么原因让她在最美好的年华离开?
我问丽姨,就是那个中年女人,她唏嘘良久,却没有告诉我。
我不能再时刻见到唐霖,那夜之后他再也没来过病房,我只能在邵太太昏睡之时,站在窗前寻找他的橙色身影。
他知道,那一晚,我是要跟他表白吗?
邵太太的儿子在几日之后来到这里。
那是一个相貌端正、保养得很好的中年男人,可我无法对他产生好感。接到母亲的病危通知,还姗姗来迟,真正无情。
丽姨也对他嗤之以鼻:“还不是为了太太那些财产,老大的良心早已变成贪心。”
看到我,他顿时白了面孔,好半天才镇定下来,冷笑一声:“妈始终最爱小妹。”
我握紧了拳头,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才克制住自己没给他一拳,只学着他的样子冷笑一下,转身离去。
他的排场很大,秘书、助理、保镖什么的带了一大堆,还有他的儿子,也来了。那是一个跟我年纪相仿的男生,有股阴柔之气,举手投足非常做作,一来就在房间里到处翻找,幸好什么都没找到。
邵太太只看了他们父子一眼,便厌恶地闭上了眼睛。
邵荣华也不在意,找医生询问了病情,便安心地住了下来。
他让我想起了某种秃鹰,闻到了死亡的气息,便紧紧地守在一旁,等待在动物死掉的那一刻大快朵颐。
邵荣华尽量避开我,他的儿子邵子皓却总是缠着我。
那一日邵太太刚刚睡着,我看了看时间,刚好是工作人员吃饭的时候,速度快点,应该能赶在邵太太醒来前回来。
我心念一动,匆匆地跑了下去。
我刚一下去便碰到了邵子皓,他一见我便凑了过来,我懒得敷衍他,径自去了食堂。
大家果然在吃饭,见我过来,纷纷冲我打招呼。我一边回应,一边端了饭菜坐到唐霖身旁。
他似乎没注意到我,依旧埋头吃饭。
“景怡。”邵子皓腻腻地叫道,“干吗来这里,这是什么饭菜,走,跟我上去吃。”
我懒得理他,依旧看着唐霖。
他终于转过头来,看向我:“你怎么下来了?”
“好久没下来了,很想大家,邵太太睡着了,我抽空下来吃饭。”我说得言不由衷,其实我只想念他。
他点点头,收拾好碗筷:“慢慢吃。”然后便起身离去。
我失望地垂下了眼睑。
一旁的邵子皓又凑了过来:“这老男人是谁,硬邦邦的,这么古怪。”
我大怒:“他才不老,你知道什么。”
“不老?那就是未老先衰了,也难怪,这么生硬孤僻。”
“是是是,就你不老,你不是老男人,你是小男人。”
邵子皓一愣,随即沉下了脸:“你为了这种人跟我生气?”
我气得发抖:“什么这种人,我跟你很熟吗,你以为你是谁。哦,你是小男人,不,你是个小人。”
邵子皓怒道:“叶景怡,你别不识好歹。”
“小人,太监!”
“你!”他一拍桌子。
“你什么你!”我端起面前的菜,一股脑地泼到他身上,我受够了这个猥琐小人!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跟人打架,还是跟一个男人。
我学的那些三脚猫功夫,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我从来都不知道,我这么有打架的天分。
拳打、脚踢、拿碗丢、拿凳子砸……周围劝架的人根本无法近身,邵子皓被我打得抱头鼠窜。
终于有人去通知了邵荣华,他带着保镖冲了进来。保镖一把抓住我的手,我挣脱不开。
下一秒,身后一个人伸出手,推开了我面前的保镖:“放手。”
我回头,是唐霖。
我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
他僵了一下,终于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背。
我哭得更加厉害。
打人的是我,为什么我还要哭?我不知道,我只是有些委屈,他不理我,这么久没见,他就跟我说了两句话!
“这是怎么回事?子皓,你们怎么打起来了?”邵荣华跺脚。
邵子皓闪躲的功力不错,没受什么伤,但身上却无比狼狈。他恨恨地看了我一眼,终于跑了出去:“我要回家,我不在这个鬼地方待了。”
我原本在哭,但看到他这副样子,又噗地笑了出来。
邵荣华对我怒目而视,忽然他变了脸色。
“你……”他抬起手,表情疑惑,指向唐霖,“你是……”
“景怡,你怎么在这里?”丽姨匆匆地走了进来,“太太醒了,找你呢。”
“啊!”我轻叫一声,从唐霖的怀里跳出来,飞快地向楼上跑去。
“我也去,我有话跟她说。”邵荣华也匆匆跟来。
一场莫名其妙的架,就这样草草结束。
九
邵荣华找邵太太,是要劝她立遗嘱。
“妈,你的遗嘱到底立了没有?没有的话,要尽早立了……”
邵太太坐在床上,拉着我的手,面色温柔,淡淡道:“我的遗嘱,不是早就立了吗?你已经有公司了,我的那份,全给鹃鹃。”
“你说什么呢。”他急道,“鹃鹃的那份明明也在你手里……”
他忽然反应过来,邵太太并不清醒,只得悻悻离去。
邵太太也不理他,只看着我:“来,鹃鹃,今天天气这么好,我们下去走走。”
丽姨连忙叫人推了轮椅过来,将她抱上轮椅。
我推着她在阳光下行走。
她有些懊恼:“妈妈现在真没用。”
“怎么会呢。”我走到她身前,蹲下,握住她的手道,“在我心里,妈妈永远是小时候将我抱在怀中的妈妈,伟大得不得了。”
邵太太静静地看着我,眼中似乎有泪光闪烁。
“你是谁?”她忽然问,“鹃鹃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是叶景怡,这里的义工。”我老实答道。
她抬手,缓缓地理了理我的头发:“你比鹃鹃听话,比她可爱,她太任性,总是不听我的话。”
“但她永远是你最爱的女儿。”我轻声道。
“是啊。”她微笑,“我永远爱她,像她刚出生时那样,她像一个天使……”
“我真羡慕她。”我流下眼泪,“我妈妈永远不会这么爱我。”
“傻孩子,怎么会呢。”她轻轻地擦掉我的眼泪,“你只是没发现罢了。”
真的,是我没发现吗?温暖的阳光下,我伏在邵太太的膝头,静静地回忆。
小的时候,有一次午夜我发烧,爸爸出差了,妈妈很晚才回来,她摸了摸我的额头,便发疯一样抱着我冲出了家门。那时家里还没有车,午夜的大街上也叫不到出租车,她就这样抱着我,还穿着拖鞋,一路跑到了医院。当我醒来的时候,她抓住我的手贴在脸上,不停地流泪,一遍又一遍地说:“对不起,宝宝,妈妈对不起你……”
太久以前的事了,久到我差点忘记。
“去,去洗把脸,叫丽姨过来。”她拍了拍我。
十
那天上去以后,邵太太就陷入了昏迷。
朦朦胧胧的,她醒过几次,又将我认成了邵莹鹃,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让我不要离开她。
然后,她又开始喊唐霖,不停地叫:“阿霖、阿霖……”
唐霖走到她面前,她看着他,拉着他的手小声哀求道:“放过他,放过他,算了吧……”
唐霖沉默不语,邵荣华不解,在一旁问道:“什么放过他,妈,你说什么呢?”
然后邵太太又昏了过去。
后来她再也没有醒过来。
不知她在另一个世界,会不会见到心爱的女儿?
邵荣华呆呆地倒在一旁,终于流下了眼泪。
原来他也不是没有感情。
半晌,他擦掉眼泪,站起身来:“我要下山一趟。”他走了出去。
我哭得不能自已,唐霖走到我身旁,忽然轻轻地抱了抱我。
然后,他也出去了。
那一天,他们两人都没有回来。
后来,疗养院举行了三个人的葬礼。
丽姨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许多年前,有一对兄妹,哥哥聪明,妹妹天真;哥哥少年老成,妹妹活泼可爱,所以父母总是偏爱小女儿一些。
后来,父亲去世,将公司留给哥哥管理,却将大部分股票和财产留给了母亲和妹妹。
哥哥不甘心,于是起了歹念,他派人在妹妹的车上动了手脚。妹妹在和男朋友出门的时候出了车祸,去世了,她的男朋友幸存,但是被诬陷为酒后驾驶,入狱七年。
妹妹的母亲知道了真相,伤心欲绝,对哥哥恨之入骨,却终究不愿失去儿子,没有揭发他。
妹妹的男朋友出狱后,母亲找到他,求他留在疗养院工作,不要报仇。
为了爱人的母亲,他留了下来。
然而他终于没能放下仇恨,母亲死后,他将哥哥的车开下了山崖。
唐霖的真名不叫唐霖,他叫周俊霖。
丽姨给我看周俊霖和邵莹鹃的合照,年轻时候的周俊霖,英俊白皙,意气风发。
怪不得,他看我的眼神不同。
在他眼中,我是叶景怡,还是邵莹鹃?
我永远不会知道了。
我静静地看着那张照片,忽然想起,我终究没能对他表白。
那时我以为,总还有机会的。
可是有些事,错过一次,便错过一生。
邵太太将名下的财产捐给了村里的小学,首饰留给了丽姨,股票和疗养院,她送给了我。
今后的日子,只要我愿意,我可以一辈子坐在疗养院的屋顶看海。
可我不愿留下,我想回家。
爸爸妈妈和小米终于找来,看到我的那一刻,憔悴的妈妈泪流满面,紧紧地拥住我,再也不愿放手。
我回家了。
我这一场华丽的冒险,终于结束。
我想,有一天,想到那个橙色身影我不再心痛时,我会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