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眠,直至小雀叽喳,群鸡打鸣,东方吐白,月愈发高远,最后隐于层云之中,穆子怀关上窗台,收好那滚落的酒壶,换上一身黑色布衫,扎紧袖口,坐在房内等待着天色大亮。等到门外的管事和下人们已开始做事,为沈大人和他的扈从们做主人家做一餐早膳,由于即将启程,所以准备的也一定丰盛,隐隐间能听到门外的忙碌之声。此时才背上那把明黄色大伞和那张半人高的黄杨木弓,将箭袋别在腰间,提上行囊,出了门去。
避过那仓促的伙夫走进柴房,捡起柴刀便凭着感觉在眉上刮了两刀,将那些才冒个头的眉茬尽数削了去,这才离开院子。
管事们看见穆子怀从柴房出来颇为诧异,这沈大人的新扈从府上的管事们也都是认识的,不过给管事们留下的印象大多只是懒散,而且并不懂人情世故。这么大清早出现在柴房做什么?
这位年过五十的老管事手里还提着一桶洗漱用的井水,看那少年如同没看见他一般笔直的走远,颇有些无奈地摇摇头,牵动着将那满满当当的水桶洒出来些,弄湿了鞋袜。老管事有些恼火地跺跺脚,心里暗暗对那位暂住于此、知书达理、礼贤下士的沈大人多了些其他的看法,比如御下实在不算严格。
穆子怀并不知道一个平常普通的举动竟是引起了那位老管事的不满,而是迈着不快的步子,直奔扈从们所住的小院。
此时的小院里停了有六辆马车,伪装成商队已是足够。
此时众扈从也都已起床洗漱,望见那站在门口整装待发的穆子怀都是一怔。
而扈从中最高大那个大髯汉子则是毫不避讳的重哼一声,拨开身前的扈从们,来到穆子怀身前,将那宽如虎掌的大手按在了穆子怀的肩上。
掌心传来的压力远大于温度,穆子怀却没有避开,而是冷眼望着那只大手。
不过才几息的时间,压力便骤然减轻,罗士宝拍了拍穆子怀的肩头,沉声问道:“五品武夫?”
穆子怀生硬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罗士宝右手依旧搭在穆子怀的肩上,左手食指几乎点在了穆子怀的鼻子上,狠狠道:“我不管你与老爷是什么关系,但你不该折辱我。”
穆子怀沉默无声,不知作何解释。
他也知道昨日的突然认输对于罗士宝而言是极大的打击,甚至可以算是侮辱,一个体魄绝不输任何一个外家五品武夫的男人,自尊心肯定也是极强的。那般突然的认输,实在说不过去。
但他当时的心境着实不允许他继续跟罗士宝切磋了,尽力维系到这样的局面已是不易。
罗士宝见穆子怀没有出声,此时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又是昨日之事,他也不好在多加追究,恶狠狠地再刮了穆子怀一眼,回到了扈从堆里,洗漱去了。
穆子怀呼吸略有些沉重,调息几息后恢复了正常。并未继续与罗士宝纠缠,选择性的忘记了这件事,去小院里的马厩寻找自己的马去了。
穆子怀的马并未交予董墨笙带回,而是那一日在钱牧原与沈烨的允许下就放进了府里的马厩中,此时将自己的马从马厩中牵出,把行囊与箭袋都放在了马具里,减轻了些许身上的负担。
过了不久,早膳做好了,主人家自然盛情邀请沈烨吃了早膳再赶路,看不见高台上的两个谈着夕阳情谊的老人,穆子怀坐在扈从堆中仿佛没看见周围那些异样的目光般,只顾着低头吃自己的。
一碗白粥,两个鸡蛋,两个馍馍。拿着馍馍泡稀饭吃,对于没有味觉的穆子怀而言着实无感,不如一盆油腻的羊肉汤来的实在、过瘾。
只是穆子怀怕是不会知道,那老实的店家早已准备了一筐热馍馍与盛有两斤羊肉的油汤等待着他的出现,如同嚼蜡般的穆子怀也是吃不到羊肉泡馍的滋味了。
这顿饭吃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散了,早已准备好的众扈从安排沈烨坐上马车,林信厅吆喝两声,便甩着鞭子带着马队启程了。坐上马车的沈烨掀开车窗的帘子与老友作别,后头的老人笑让其拉上车窗,别再冻出病来。
老商人与老书生之间的友情,此时在这些大多只有二三十的青壮武夫看来是有些肉麻的,除却沈烨年岁最大的林信厅也不过四十好几,回过头对那些小子挥了一马鞭,甩出一声爆响,哼哼道:“你们懂个屁,咱们老爷这叫书生的修养气度!”
气的沈烨从马车内伸出手狠狠打在林信厅的后脑勺上,“你又懂了!”
一行人驶出鲜阳大街,扈从们也知道是回去过年了,颇有些喜庆。不过这条街不像前几日,几十个商队一同驶出鲜阳大街那般热闹,只有孤零零的一队马车,又是清早,打闹时的声音再怎么压也显得十分嘈杂,这让扈从们在车厢内过不了一会就自觉停止了。
穆子怀骑着马跟在最后,与他一般骑马的只有罗士宝,因为罗士宝的身材实在是过于魁梧,在车厢中伸展不开不说了,还得占不少空间,倒不如放他出来骑马了。
此时二人同在车队的最后,马蹄嘚嘚,倒是少了不少尴尬。
等到转过胡桃巷子,踏上那条青石板的路,进了那条窄且长的街道,两侧白烟升腾,各式餐点叫卖着,行人也是不少,车队必须慢行。驶过羊肉铺子时那憨厚的店家正忙着手头的事,手边放着一盆表面已结有油块的肉汤,实诚无比。穆子怀并未出声叫他,就这样从他眼前骑马而过。
上了老人桥后,静观那矮湖水面,已没有了浮冰,倒是远处那手中拿着草结绳的孩童站在岸边,仍是不肯放弃。
嘚嘚嘚嘚,来到雁行堂前,不见那驼背红面的汉子,倒是另一匹马从后跟来,跟在了车队之后,穆子怀右侧。
那马上少年身着书生长袍,将头发高高束起,端坐马上,目不斜视,神色倨傲,一对浓厚的弯眉此时看上去颇有些肃穆。
马蹄嘚嘚嘚,右罗士宝,左齐吞麚的穆子怀,怎么也少不了那该死的尴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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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阳大街那家客栈中的胖掌柜打了个哈欠,神色萎靡精神不振地拉开草门,又伸了个懒腰到马厩里看了看那匹瘦马,马槽里已没有了马草,此时也没几个客人住在客栈中了,胖掌柜放声喊了两句小二的名字,不见回答,有些恼怒的一屁股坐在了那木桩之上。
哗——
漫天的木屑盖过了胖掌柜的身躯,半人高的木桩仅剩一半,另一半化成木屑如同秋叶一般将他埋在底下。
惊得胖掌柜张嘴也不知该喊些什么,反倒是吃了不少木屑进嘴,咳嗽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