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彪曾与其胞弟一同落草为寇。
约莫三十年前,战乱已接近尾声。燕国南征北战,无往不利,南方基本统一。
但诸侯们战败前自知气数已尽,开始疯狂的敛财、征兵、高额的赋税无异于明抢……百姓如何还能活得下去?
杨大彪便带着弟弟跟着师父还有师兄弟们上了山,做了山贼。
那时有一身武艺却还未加入军队上山恐怕是最好不过的决定了。百姓温饱的问题还未解决,山贼们却可以截杀那些四散逃亡拖着满箱金银的诸侯残党,再丢掉些良心,继续压榨已无抗拒能力的百姓也是常事,大部分山寨每月还能吃上一两顿肉。
随着最后一个诸侯国政权的倒台,整个大夏王朝正式覆灭,划为了两个全新的王朝。
南燕与北魏。
燕国太宗皇帝就此收手,并未将战火蔓延至底蕴深厚的北魏国,而是逐渐把心思放在了内政上。
那么便必然有了诏安山寨,收编那些上山为寇之人的环节。
杨大彪的师父说,燕国的朝廷和之前的诸侯们并无不同,没有一个好东西。接受诏安之后无非是打散混编去当边军,想放设法也会让其吃尽苦头,迟早是个死,不如继续待在山上来的逍遥自在,迟迟不肯接燕国朝廷的诏安。杨大彪年少轻狂,笑道若是来硬的便打呗,燕国统一南方不久,国内仍旧动乱不堪,还真能派出什么大军押进来不成?山路难走,易守难攻,寨子里二百多号人朝廷想吃下怕是得费不少劲。师父只是笑着不说话。
直到那一员身披银甲白袍端坐白马之上的中年将军带着三千甲士来到山上。
那面鲜红的旗上两个狰狞的大字在夕阳的照耀下格外刺眼。
天狼。
开国元勋中唯一被赐国姓的武将,大燕平西大将,天狼候李沧澜亲至!
李沧澜从军中底层一步步爬起,手握一把等人大弓,一手弓术使得出神入化,射杀战国名将超过两手之数,更是曾亲手摘下了一位诸侯王头颅的绝世狠人!天狼候纯靠战功积累坐到了如今的位置,是令所有诸侯闻之色变见而胆颤之人。
那一日杨大彪下了山。
不是从正门走出,而是从山崖坠下。
弟弟一只手死死抓住了山崖间一棵歪脖子树的枝丫,另一只手抓住了杨大彪的胳膊,吊了一天一夜才被山下路过的行人所救。
只是弟弟握树的那只手再也没张开过,那只胳膊也在第二天被杨大彪抹着鼻涕眼泪一刀砍了去。
作为习武之人废了自己的臂膀对于少年来说无异于是天下间最大的打击,立誓此生再不碰刀,颓废至今。
但至少二人还活着,活着便比什么都好。
至少比那满山的尸体好。
那一日山寨门前,三千甲士巍然不动,只见那银甲白袍解下自己的大弓翻身下马,从随行副官那接过一支如同长矛般的羽箭,一步踏出,扎出一个极稳的下盘,白袍下的肌肉夸张的隆起,将宽松的白袍撑得鼓胀不已。何等膂力竟是能将这样的大弓拉至满月!
箭出之声宛若惊雷!其箭之势更是贪狼下凡!
一箭而寨门破!
再一箭,杨大彪看见自己的师父就如同一片练暗器时击中的树叶一般被钉死在一块山石之上……
“一切听阁下吩咐……”杨大彪抱拳而立,双手微微发颤,后背被汗水刹那打湿,心中何止是惊涛骇浪。
另一边那断臂驼背汉子的嘴唇上下磕动,整张脸通红如火,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学着自己兄长的样子抱拳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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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当真……是那人……”
兄弟二人此时在房间之中小声交谈,断臂汉子也不再喊杨大彪为教头,而是称呼其亲切许多的大哥。
杨大彪面色阴沉,一双眼中惊惧未定,抿着嘴唇并未给予答复。
“李沧澜嫡子未继父爵天下皆知,若我没有记错,与那消瘦少年差不多年岁,皆还不满及冠之年。”
方文相隔三十丈,仅仅只看到了那一簇箭羽便已惊得停止思考半天缓不过神,近在眼前的杨大彪观察的越是仔细心中的惊惧便越深一分。虽然威力并不大,堪堪入门半指罢了。
但,那一箭,箭羽在下而箭簇在上。
二人平齐高度,手握粗制短弓,二十丈便会被风不知吹往何处的羽箭怎会相隔三十丈由下而上射到自己的跟前?
“他那时踏步……挽弓……动作无二了。”断臂汉子一阵失神,双眼间满是那银甲一箭破门时的动作,时过三十载依旧印在脑海分毫不差。
杨大彪双手相扣,平放膝间,沉思了一会道:“听闻这位小天狼与其父一般,在军中底层打拼至今已有五六年,靠的一身军功已至伯爵。如今坐镇蜀中,南夷蛮族从未在他手中讨过便宜。”
“会不会,就是?”
“不好说,南方还是需要这位少年将军的,但也保不准会被调来近年来比较安生的北边。”
恰在此时厅前有人敲门,杨大彪和断臂汉子同时噤声,二人着实是被那一箭惊得不轻,开始处处小心。
“杨教头,沈大人有事一叙。”厅外沈烨与林信厅站在雪地中,后者出声喊道。
杨大彪双眼一转,不知这半个月前才来邺城的燕京太学博士在搞什么幺蛾子,清早才来过,闲聊了两句问了几个不着边际的问题见了堂里几个教头便走了,现在又是闹得哪一出?
杨大彪按下断臂汉子,自己一人出门迎客去了。
行至厅前,杨大彪脸上刚要堆起笑容讲两句客套话便被沈烨抬手制止了。
老人十分严肃,那时常拿在手里的烟枪此时也安静的插在腰间,一张遍布皱纹的额头上还遍布着细密的汗珠,不知是何等急事让这位在京中养尊处优的教书先生在这大冷天跑出了一身汗来。
沈烨见了杨大彪并未寒暄,而是直截了当道:“刚刚有人找你办事了?”
杨大彪一愣,点了点头。
沈烨追问道:“何事?”
杨大彪如实答道:“雇佣我们堂中武夫为其护送货物。”
“把你们账目拿来,我且看一下。”
杨大彪沉呤片刻,还是照做。
拿账目时杨大彪大抵是明白,这与董墨笙一行人脱不了干系,而自己也是上了贼船,怕是骑虎难下了。
沈烨便站在雪地中细细的看完了账目。
最后无奈一笑,对着杨大彪歉意道:“恕老朽失了礼数,的确是公务在身,不得以而为之,希望教头理解。”
杨大彪拿回账目,也未多说什么,抱拳目送二人离开。
对此杨大彪心中已有定数,基本确定了穆子怀并非那小天狼。
如果是小天狼李越,除了皇帝,谁还敢管他做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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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文直到回到自己家中都还未彻底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今天这一天,过得怎么那么迷糊呢?
师父倒是一分钱没输,还看见那公子哥开了张银票给他,上面的数字是方文至今都没见过的多,只是师父接过银票之时却并未有丝毫愉悦的情绪。
那年来雁行堂习武的时候,翻遍了全家都没翻出什么值钱的东西,只好把母亲遗留的一对银镯当卖了,才凑了四两银子跟着教头学本事。教头见自己肯吃苦,又实在可怜,才收为了弟子。
而那张银票,怕是能买一百个那样的银镯子!
想到这方文就垮下了脸。
自己好像被卖了。
师父在自己离开前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再次露出那父亲久病床前般的笑容对自己说:“跟着他们,你会更有出息。”
这叫个什么事啊!
不过想到那两个人,方文的表情又凝重了起来。
第一箭的偏差伴随着那声嗡鸣,其后每一箭射出伴随着弓身的哀鸣都会减轻几分,射出的羽箭也更加精准。
最后一箭方文是看在眼中的,从未见过的轨迹,怎么也想不出是如何用那张短弓射出如此远的距离的。
且射的那般精准。
毕竟那一箭若是射中了教头,堂里的弟子定会怒上心头一拥而上,谁来都劝不住。再者刀剑无眼,那二人怕是难以健全的走出雁行堂。
再想想从未离开邺城二十里的人如今要跟着他们去往燕京了,所以方文对未来并不悲观,并不觉得被卖了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竟是隐隐有些期待了起来。
若有机会,定要与那名叫穆子怀的青年请教一番,说不定就能把那手弓术学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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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把故事转到一个时辰前,穆子怀扶弓而立之时。
“练练?”
“怎么,你这后辈还想与我对练?”杨大彪望着那比自己还要干瘦的身体冷笑道。
穆子怀挑了挑眉,并未开口,只是那眼中挑衅的意味不言而喻。
董墨笙似有些不喜杨大彪的口气,皱眉道:“不过是给教头看看身手罢了,好叫教头安心与我做生意。”
杨大彪双眼微眯,心中打着自己的算盘,算计着这二人心中在打什么主意。
“输赢又当如何?”
董墨笙轻描淡写道道:“我这庸人没有别的什么,唯独是钱多,若是你们赢了这趟你跑不跑都无所谓,原价照付就当是赔礼了。”语罢再立起一根手指,“倘若是你们输了,跑与不跑还是你说了算……但除了雇佣你们之外,请教头无条件借我堂中一人。”
杨大彪实在不知道这年轻人葫芦中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听上去完全不能对等的筹码就这番风轻云淡的推上了赌桌,疑惑道:“那我若是跟你走了这一趟,之后所得又当如何?”
“按力分配,之后名声都归教头所有,我墨染阁只要利不要名,教头你看如何?”
实话说来墨染阁杨大彪连听都未曾听过,先前二人攀谈之时所说的“听过“不过是客套话,任何新起的势力想必对名这一字都会百般追求,杨大彪不太明白董墨笙所求为何如此之少,就连其中最重要的名都要让给雁行堂。在江湖中滚爬半生,也从未见过如此做生意的人。但精打细算之下深知对自己百利而无一害。若这人真有本事,不但雁行堂能做富做大,说不定就连自己停滞多年不前的武艺都能再进一步。
杨大彪思索一番,点了点头,领着二人去往后院……
于是便有了后面的故事。
在那一箭之后,三人又详订了诸多规矩,董墨笙却也没有提供完整的计划,只留给杨大彪无限的遐想空间,当然这也是杨大彪杯弓蛇影的原因之一。
而方文,便成了借予董墨笙的那一人。
方文或许还不知道,自己师父把自己当做斥候般借予董墨笙手中,对自己未来的人生产生了怎样巨大的改变……对他而言,或许无比精彩,却又体验了诸多人世的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