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辉没想到在这皎洁的月光下能和情人一起小酌一杯,品尝着清茶淡淡的幽香是一件如此令人心旷神怡的事情。这真是一段不可名状的缘分啊,他和她只不过曾经在一起生活过短暂的几天,本以为今后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但没想到时隔两年还能再次见到对方,而此刻是他们再次重逢后相聚的第二天。其实这次是因为哥哥说要和他谈谈,所以他才再次回到这里的。但恩辉阻止了他,劝他不要去见哥哥。尽管她像个孩子一样耍赖,缠着情人不让他走,但他还是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一脸笑意地劝她不要担心,并约定傍晚见面,然后就匆匆离开了。恩辉非常后悔自己没有死缠烂打地挡在他面前不让他离开,不然她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如此战战兢兢地等到夜幕降临月亮升起。看到哥哥先回来时,她感觉全身的肌肉都蜷缩在了一起,有一种窒息得无法动弹的感觉。但当看到自己的情人安全回到之后,她激动得眼眶都泛红了。
“快进来吧,这里的香气是你十分熟悉并怀念的气味。”
两个人静静地走进圆形屋顶的亭子里,并紧贴着坐在一起。恩辉摆弄着茶具开始倒茶,罗史辉则坐在旁边一言不发地望着她。恩辉端起满溢茶香的茶壶,把浸泡得恰到好处的茶水倒进了茶杯里。此刻她的心情就跟这一尘不染的茶杯一样,她多么希望两人之间隔着的时间和距离也能像这被淡绿茶水溢满的茶杯一样,一点一点地被填满。看到罗史辉端起茶杯后,恩辉也放下茶壶,端起了自己的茶杯。两人淡淡地小酌一口后,罗史辉先开口说话了:
“这气味虽然还是我熟悉的香气,但似乎已经没有当初的那种感觉了。就像这茶水也不再有以前喝的那种味道一样……”
此刻的自己就像在波斯国里喝的暹罗曲国茶一样,虽然长相和声音都还是公主的驸马——罗史辉,但内心早已经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自己。他感觉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再次端起茶杯。就在这时,恩辉开口问道:
“哥哥说明天就要走了,时间实在是太仓促了,所以我这次先不跟他走,过阵子再跟相公你一起回去。你觉得如何呢?”
听到恩辉的问话后,罗史辉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支支吾吾地说道:
“公主殿下……”
“嗯,你有什么想说的就直说吧。”
“我……”
罗史辉在心理暗暗想着:眼前的这个女人是一个内心无比强大的女人,她明明知道自己的心里一直藏着别的女人,也明明知道自己在夫妻生活上有障碍,但她始终没有抱怨,只是一个人默默地承受这一切。即使知道自己很有可能落婚而逃,她也还是义无返顾地选择了自己。她就像是历经千锤百炼也始终坚挺不拔的那颗永远向着太阳的向日葵。但现在自己必须要整理这份感情了,只有让她对自己恨之入骨,她才能够彻底忘掉自己,重新开启新的人生,向全新的生活出发。
“我的心里现在……都还惦念着那个女人,实在是十分抱歉。”
世界上应该没有任何话语能比这句话更残忍的了,但他只能用这样一种方式来回报一个一直以来那么深爱着自己始终无法忘记自己的女人。就算今后魂飞魄散灰飞烟灭,自己也许也无法偿还曾经对公主造成的伤害。
恩辉原本喜悦激动的少女情怀因为驸马这突如其来的话语瞬间沉到了谷底,因为这晴天霹雳,她手中握着的茶杯也应声掉了下来,冰冷的茶水全都洒在了她那薄薄的丝绸裙子上,她一言不发,只是低下头愣愣地看着水珠慢慢在裙子上渗透开来。她原本以为,这次重聚后他们就再也不会分开了。上天既然安排他们再次相遇,那至少说明当初那个心怀其他女人的驸马应该有所改变,应该开始珍惜自己才对。可是……事实上并不是这样的。
“难……难道你们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吗?”
这也是非常有可能的,所以驸马才会一直留在波斯国,没有回暹罗曲国,难道在这段时间里,自己的情人跟那个女人一直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吗?
“不是这样的。”
“那么……你现在是要把她带过来一起生活吗?”
罗史辉慢慢地摇了摇头。
“相公你有什么话还是直说吧,我不想再继续追问下去了,我感觉我此刻的心情十分沉重。”
恩辉在心里暗自想到:如果他们真的一起生活了又怎样?如果他要把那个女人带过来我又能怎样?他心里深爱着的那个人不是我,至始至终都是那个女人。但此刻除了这句话,她想不出别的什么话语了。她第一次有一种被人激怒的感觉,而那个人不是别人,竟然是自己深爱着的丈夫。这让恩辉十分绝望。
“我心中的那个人,已经被我深埋在这里了。”
罗史辉用手捂着左边的胸膛,像下定决心似的说着。看到这一幕,恩辉一脸不解地问道:
“这是什么意思?”
罗史辉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把跪在恩辉面前。他把脑袋深深地埋在地上,忏悔般的说道:
“那个深埋在我心中的人已经死去了,我竟然不知天高地厚,竟然贪慕太子妃娘娘,微臣罪该万死。”
恩辉冒出一身冷汗,只能眨巴着眼睛。罗史辉看着恩辉,他的心也纠结起来。面对无法忘记自己,一直深爱着自己的她,要让他做出伤害她的事情来,那也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他只好低着头,看着地上。
“求你看看我吧。”
恩辉用哽咽的声音叫唤自己的另一半。他感觉到万分的惭愧和抱歉,所以无法抬起头来。
“拜托……”
由于恩辉恳切的哀求,他抬起头看着她。恩辉的脸色变得苍白,嘴唇簌簌地发抖着,询问着自己的可能性。
“一点希望……也没有吗?”
如果说他感到有所意外的话,那就是他没想到她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这个迷恋自己的女人仿佛想要抓住最后一丝希望,但结果却还是得到了非常残忍的回答。
“就算是下辈子也无法答应跟你在一起。”
“这样啊……我还以为下辈子会有可能呢,没想到下辈子也不行啊,那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也不行吧。”
白天的酷热现在还没有完全消除,空气依然很闷热,但是恩辉却感觉脊背很凉,就像是秋天的风在萧瑟地吹着似的。但是很快悲伤凄凉的风再次换成充满希望的热风,恩辉之前流露着悲伤的眼角也变得明朗起来。
“那么我要在这辈子将你抓住。”
“公主!”
“听好了!”
对谁也没有大声说过话的恩辉,提高声音果断地制止了他。
“这辈子相公你就是我的了,看看我吧,既漂亮,也不会管束着你,还不会胡闹。还有……我下辈子绝对不会再做人了。绝对不会再做人,再也不会看一眼迷恋着别的女人的丈夫。”
恩辉的大眼睛里噙满着泪水,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地抓着裙角,告诉他自己的绝望,将那绝望完完整整地传达给罗史辉。他想就算是为了她,他也要表现出更强硬的拒绝。
“不,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你要纠缠着我让我爱你吗?你自己决定的心,怎么可以强求我跟随呢?求您给我自由!”
面对因为被束缚而埋怨起来的他,恩辉轻轻地摇摇头,吐露出了自己幼稚的感情。
“你过来。”
侍女还以为蔷花终于要让她铺被褥了,她赶紧走过去,蔷花却下了一个令她意外的命令:
“你去把克瑞斯娜带过来。”
“啊?”
“如果她已经睡了的话就把她叫醒,让她遵照礼节到我这里来。如果她不愿意的话,就说我会亲自去找她的。”
“小人遵命。”
侍女心想:“这三更半夜的要找克瑞斯娜小姐,看来也许是因为殿下到那里去,让她心里着实不舒服。那把克瑞斯娜小姐带过来之后,又要找理由来抽打她吗?那我得赶紧过去才行。不然白白地迁怒于我,连我也挨鞭子怎么办?”接到蔷花命令的侍女想到这里,后脑勺不禁一阵发凉。她浑身颤抖着,噔噔噔地跑向克瑞斯娜的住所。
克瑞斯娜一脸胆怯,她越是接近埃丝特住所的大门,脚步就越发沉重。国王不在,宫里就没有人能阻挡埃丝特了。在这三更半夜里找她,绝不会是什么好事。那一次挨打之后留下的伤痕好不容易才愈合……但克瑞斯娜无法回绝埃丝特的命令,她不由得哀叹起来。虽然她很希望永远也到达不了埃丝特的住所,但是她一走到门前,无情的士兵们一下子就拉开了大门。
门一打开,她就看到了与那天一样,坐在书桌前翻着书页的埃丝特。埃丝特腰板笔直,听到开门的声音也不为所动,只是看着书。此时,克瑞斯娜的腿也开始一个劲地发抖。自古以来圣人的话都是真理,正所谓穿裙子的人要小心嘴巴,穿裤子的人要小心腰部以下。就因为她自己轻狂地耍嘴皮子,才会陷入这种恐慌之中。
“埃丝特小姐,克瑞斯娜小姐到了。”
“她自己没有嘴巴吗?”
对面的蔷花从书页中抬起眼来,用冷艳的声音说道。克瑞斯娜马上会意,叩首道:
“接到您的吩咐小人就过来了。有什么……”
“你的伤口都痊愈了吗?”
“是……已经痊愈了。”
“噗!”
蔷花看到克瑞斯娜格外垂头丧气、唯唯诺诺的德行,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她合上书,抬起了头。她让克瑞斯娜遵照礼仪过来拜见,果然如她所希望的一样,克瑞斯娜是盛装前来。克瑞斯娜身穿紫色的裙子,白色的上衣,戴着用金子和紫水晶制作而成的项链和手镯,头上戴着头纱,显得十分完美。正是她所期望的样子。
“把门关起来。”
“嗬!”
听到埃丝特像以前一样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命令关上门,克瑞斯娜的呼吸都好像要停止一样,她猛地趴倒在地上乞求道:
“饶了我吧。是我不知天高地厚,傲慢无礼,惹得埃丝特小姐您不高兴,请您饶了我吧。”
“我说快点关上门!”
蔷花对克瑞斯娜的话充耳不闻,用严厉的声音再次命令道。门扣立刻“咔哒”一声落下了。看着埃丝特绕过书桌走过来,克瑞斯娜胆怯得豁然睁大了眼睛。
过了一段时间,门从里面被打开了。克瑞斯娜带着侍女们一边走出来,一边朝着房间里面深深地弯下腰行礼。克瑞斯娜行过礼之后,朝着一脸茫然不知道怎么办、正在迟疑着的侍女们使了眼色,让她们重新把门关上。门关上之后,从里面传出了微弱的猫的哭声。听到这声音,克瑞斯娜唯一露在外面的眼睛眨了一眨。她让侍女们在前面引路,士兵们朝着要回去的她低下了头。克瑞斯娜仍然以平日傲慢无礼的态度,无视行礼的士兵,妖艳地扭着屁股,走回自己的住所去了。荷包牡丹的香气也仿佛跟不上主人的脚步一样,弥漫在长廊上。伪装成了克瑞斯娜的蔷花,正悠悠地逃离了自己的住所。
天快破晓了,但这雨还是没有要停息的迹象。这是一场久违的、抚慰干旱的丰沛的雨。就算蔷花撑着伞,她的肩膀和裙边也都被打湿了。她伪装成了克瑞斯娜的样子,顺利地从宫里逃了出来。她将带出来的侍女捆得严严实实,用手刀打晕她之后,将她扔在了黑漆漆的树荫下。大概现在这个时候,宫里为了找与克瑞斯娜交换了的她,正乱成一团。蔷花之所以让克瑞斯娜遵照礼仪前来,正是由于需要她的衣裳和饰品。而且是需要能将脸遮起来的盛装。她要卖掉这个饰品,用它来筹备旅费。这次她打算不再坐船走。
纳德尔肯定会像之前那样猜测她是坐船走,而将港口都搜遍的。蔷花就是要让他那样做。在他一一搜查着港口寻找她的时候,她就会越过沙漠,绕过第三国前往暹罗曲国。她决心回去之后要忘掉所有,以太子妃的身份活着,直到这并不顺坦的人生走向终点。虽然她的心里有些哀怜……但这才是顺应天理。她想念自己的丈夫武振,也想念性格古板的父亲。还有蔷厚现在肯定已经成长为了堂堂正正的公子,她如果能看到他的话,肯定会禁不住流泪的。她祈求着一定要顺利地回到祖国,一边攥紧雨伞,加快了脚步。突然“呼”地一声,一阵夹杂着雨水的风袭来,雨水打到蔷花的脸上,她本能地紧紧闭上了眼睛,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她看见一张被雨浸透了的纸包住了她的鞋子。她试图用脚踢开它,但是纸贴得很紧,轻易弄不开。她不得不弯下腰,用手去扯开它。她刚想扔掉被雨浸湿了的沉甸甸的纸张,看到里面的内容之后,蔷花的脸色顿时好像被清晨的光染到一样变得刷白,她的雨伞骨碌碌地滚落在地,掉落的雨柱打在了她的身上。
虽然痕迹已经晕开,但那纸上分明是她自己的脸庞。画上是她剪掉头发之前,披着长发,脸上挂着高傲的表情的样子!是暹罗曲国的朱蔷花。她望向旁边写着的文字。虽然没有写明她是太子妃,但上面写着如果知道她的行踪,或者是认识这个女人的人都会得到重赏。赏赐的数额也写了出来。来到这么遥远的地方寻找自己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武振!蔷花心中不停地颤抖,滚烫的泪水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他来找我了。那个人来找我了……
彻夜淋着雨跪着的纳德尔,身体因为发热而沸腾着。他面颊煞白,犹如桃花瓣一般变红的嘴唇变得干涩。他按着毫无力气的双腿从位子上站起来,太子的随行中来了一人,向他传达了口信。说是将自己奉为主人的首相那里来了一名报子。这是个不好的征兆。如果不是大事的话,首相是不会亲自派人来的。纳德尔匆匆忙忙地走进报子所在的房间里,正在等待的报子朝自己的国王行了最恭敬的大礼。
“什么事?”
“埃丝特小姐又出宫去了。”
“什么?”
“昨天晚上,似乎是埃丝特小姐把克瑞斯娜小姐叫过来,将她和侍女们绑在一起之后就逃走了。宫里已经马上派人去找了,但现在……”
纳德尔紧紧攥着的拳头不禁发起抖来。明明说好了!直到船全造好的那一天都不会逃跑的!
*
“哥哥……”
“我希望驸马不要再出现在我的眼前。他是罪人。你不要忘了,守护不了自己主人的护卫武士,依照国法是要处死的。”
一夜之间,武振在心中下了一个决定。武振命令副官做好回去的准备,然后将恩辉叫来,说明只是自己回去的理由。
“但是……还没有向母后娘娘和父王殿下打过招呼呢。”
“你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回来。我是说过驸马有罪,但我没说过你有罪。你就那样跟着他吧。”
昨天晚上被自己爱人搅乱了的酸酸的心情,今天又被哥哥影响了。恩辉被这两个男人搅乱了的内心难以愈合,仿佛涌出了血。但是生性善良的恩辉考虑到哥哥的立场,也认为那是合理的事情。因为如果是罗史辉死了,嫂子却活着回来的话,恩辉也是会恨她的。
“我把你做的事情交给武灵,然后找个合适的人来帮他的,你就别担心了。”
“对不起……”
为了守护根本不把她的爱放在眼里的罗史辉,恩辉就真的要毫不犹豫地要斩断血亲之间的情缘吗。但如果他受伤了,再也不能出现在她眼前的话,对她来说就犹如世界崩塌了一样。两年来,那极其孤独悲伤的记忆,就证明了这一点。恩辉要守护罗史辉,并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恩辉自己。为了她自己能变得幸福一点而选择守护他……
看着艰难地吞出“对不起”,低着头的小妹,武振不禁为自己的心胸狭窄感到惭愧起来。他比谁都更加了解恩辉凄凉的内心。他也体会了失去爱人的悲伤,不可能不理解她的心情。但是恩辉找到了罗史辉,蔷花却因为舍身救那个可恶的驸马而死去,让武振不由得像一个小孩一样耍着性子。犹豫着的武振再次开口道:
“不要觉得哥哥太无情了。”
“不是的!我不会的……只是觉得太过愧疚……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