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枉物难消,浮云易散。世上有两件事最靠不住,一是别人的钱,二是自己的钱。别人的钱是别人的,自己的钱未必是自己的。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近几日,秃山镇上有个传言,传的神乎其神,说靳老头发财了,一口气还了赌坊几百两银子,闹得人人都来打听。把老头给。
打发走了几波客人,每天还有人来上门,他只好高举免战牌,随便编了个由头,捏了个有钱的亲戚搪塞过去。好不容易清净两天,却没闲着,白天上县城干活,半夜还得给人送饭。
给谁送饭?正是他家“亲戚”,此人名字还没取好,正躲在秃山镇东边林子里,人迹罕至的一座小茅屋中,整日闭门不出,每天吃老头送的饭,心中闷出鸟儿来。
若问这位亲戚是谁?不说您也知道,就是那位不速之客赵公子,姓赵名当当的大官人。老头发财正是托他的福。前几天此人二话不说,拿出几百两银子,帮老头平债,手脚好生阔气。
为何要藏起来?官府正在抓他呢。到处张榜缉拿,只好闭门不出。
那天晚上老头带他看榜之后,公子当场惊呆了,没想到自己莫名其妙摊上一桩命案,真够倒霉的,黑狗咬人,白狗挨打,冤枉透顶。不由十分郁闷,便拉老头回屋商议对策,老儿问他可会功夫?他说不会,只好先避避风头再说。
当晚老头便给他寻了这么个僻静地方落脚。身上旧衣服不能再穿了,老儿拿草绳给他量身,第二天到县里订做新衣裳。
少侠也溜出门去,绕道去隗州钱庄提了先前伏下的三百两银子,并修书一封向庄主再要钱来,顺便托了老头给儿子的回信。办完事他在城里投宿一夜。翌日再回镇里躲避。
第二天,又花了一天功夫,与老头切磋身份,于是赵当当变成了靳有粮的亲戚,本想改名姓靳。后来老头觉得不妥,说亲戚家不都同姓,何况远方亲戚,你若也随我姓靳,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反倒有些牵强。你若姓作别的,更合情理。
赵少侠赞老头心细,却不知姓什么好。按百家姓,赵钱孙李,姓钱姓孙的不多,姓李的满天下都是,干脆姓李算了。琢磨半天没想出名字来,姑且叫做李二。
敲定完身份,正事也不拖沓,再翌日夜,二人去县城密会了商府管家。管家是个胖子,叫张积德,百忙之中抽空会了他们,老头说李二是他亲戚,想请他帮忙,经济这小子入府办事。管家没有多问,满口答应了,一茶而退。
到了六月初七,李二在树林里散步,听见镇上唢呐声响,隐约有人哭丧,便料想是死驴儿头七,正在办丧事呢。心里好不郁闷。大丈夫能屈能伸,黑锅暂且背着。
六月初八清早老头上县城去,到裁缝铺取回订做的两套新衣,恰好遇见田铿,中午坐他马车回来,到树林里拿衣服给李二换上,周身容貌一新,终于可以出门了。
是日深夜,他俩收拾行装悄悄疾行,穿过树林田野北上步行去了县里,一路摸黑没遇见人。县城大门敞开,亦无人盘查。
这趟又是去见管家的,到了管家家里,那人却翻脸了,不肯给他经纪。一问缘故,管家却说:“老靳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算哪门子亲戚?刚才犯过事的。”说了一半打住,目光严厉看着李二。
这下完蛋了。李二大吃一惊,浑身打了个哆嗦,心想:管家真是聪明!命案之事已被他察觉,如何是好?靳老头脸上也变色,忙解释说:官府弄错人了,俺亲戚是冤枉的,真情迟早水落石出,您且让他,保证不会连累东家。
管家半信半疑,便问他来府上究竟做什么的?李二一时无语。管家叹道:“靳老爷的亲戚就是自己人了,何妨直说,让我有个分寸。”李二便说是来谋生的,绝无歹事。
管家点头嘱咐道:“也罢。随你作甚也好,我且睁眼闭眼,不过你得记住,在府上一定要守规矩,到县城里也得小心,切莫惹是生非,不然谁都保不了你。”
李二擦了擦额头的汗,满口答应。管家又问:“你叫什么名字?”随后自答:“对了,叫李二。咱县里有不少李二,屠户李二,卖醋的李二,还有个龟公也叫李二。这名字不方便,届时请老爷帮你起个新的。”李二点头。
管家又给他讲了些府上规矩,最后问他打算住在何处?外面还是府上?李某说住在府上。管家说:“正好,回头给你安排住处。”李二点头,事情便谈妥了。余事不提。
……
须臾又过三日,到了六月十一,管家招他入府。
这日午后李二乔装打扮严实,随靳老头进城。从商家南门入府,过了五六道门,经了三四个院子,脚经草木砖石,头过亭台楼阁,来到账房,见过管家,领了包袱杂物,顺道又往西走,来到一处所在,见坐东朝西一溜厢房,共有五间,当中一间开着,老头引他进屋里来。
李二进屋放下包袱一看,屋子干净的很,还很宽敞,长宽都是十步,方方正正。中有桌椅床柜及日用之具,桌上碗筷毛巾整齐,妆台铜镜擦拭闪亮,打开柜子又闻幽香,里面有个黄铜粉盒,是女人用的东西,想必这里曾住过丫环。
又见柜头放着鸡毛掸子,墙角立着夜壶,窗棂向外撑开,能看外面风景。屋外有块坪地,地面是青石板。出去一看,坪里有一口井和水缸,几株梧桐及石桌椅凳。西边是一溜低矮围墙,白墙灰瓦,上镂花窗,墙根处堆着桶车担帚等物。沿墙种满了文竹。
原来对面是个精致园子,透过墙窗可见假山池塘和二层楼台等,似乎无人。老头陪他出来,指着园子说这叫“酒香苑”,是专供贵客下榻的宾馆。
二人看过一番,又绕到厢房东面见一片菜地,地里有间茅厕,里头一对鸳鸯坑,内有熏香,整洁无臭。李二看了十分满意,到底是做买卖的大户人家,厕所也很讲究。
看完菜地二人又往南走去,那边都是杂草,二十步外一堵高墙,底下堆满了空酒坛子,墙上还有个倒三角的大缺口儿。李二过去窥见外头行人悠悠路过,原来这是商府南墙。外面就是大街了。
怎么墙坏了都不修葺?李二心中纳闷又回坪里石凳上坐着,回头再看那厢房,牌匾上写着“勤斋”二字,听名字便知是给下人住的,想必专门负责伺候旁边苑里的客人。
老头既已将他送到地方,又嘱咐几句,约他下午一道去见老爷,便回去忙活了。李二送走了他,转了一圈,无事可做,到井旁擦了身子,回屋里歇了半晌,也不和周围邻居招呼,兀自昏昏睡去。
下午睡得正酣,老头又来找他,把他唤醒,说老爷现在有空,赶紧过去见他。李二马上起身出门,跟老儿走了几条弄子,便到茶香苑了。只见一座体面的三合院儿,便是老爷住处。
二人直奔西厢书房,遥见檐下挂着纯银鸟笼,阳光下闪闪发亮,里面一只白鸟,模样天真可爱。
门旁两行对联:上联“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下联“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李二心想:写的真好,便和老头在阶下侍立。
过了一会儿,管家从屋里出来,示意他俩进去,又嘱咐李二别乱讲话。
他俩便入内来,感觉屋里阴沁的很,闻阵阵幽香。见屋子被花罩隔成前后两间,前厅像衙门公堂一样干净,左右靠墙共八个座椅,再无它物。后间黑乎乎的看不清楚。
花罩分成许多格子,摆满瓶瓶罐罐,顶上挂着牌匾,书“银斋”二个大字,正是书房之名。
随后有人在里面唤了一声“进来。”二人便过去了。到里间一看,墙上挂满字画,地上堆满书籍杂物,没个下脚的地方。端头是张紫檀卧榻,上面坐着一人闭目养神,像是老爷模样。
老爷相貌斯文,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眉如漆画,目露微星,一把山羊胡子,干净利落,身着半旧纱衣,头戴漆纱网巾,手拿折扇不动。风度翩翩,十分儒雅。
再看他身边家什,头顶一块牌匾,书“古窖山魂”四个大字,周围高橱连成一片,药柜似的开了百十个小抽屉。卧榻上铺着精丝软垫,老爷屁股边有几样文玩珠串及背锤痒挠。
墙角立着一座错金银铜香炉,里头燃着半柱香儿,桌上放着文房四宝和几堆书本,其中竟有不少小说,李二定睛一看,还有《夜娇娥》、《龟儿乐》这类惊世骇俗之作,看来老爷是个爱看书的人。且专喜欢看*书。
李二眯眼笑了,他曾听说过《龟儿乐》乃是前朝人将三本奇书:《龟常喜》、《小末儿》、《乐游枕边》合纂而成,有好几十万字,堪称古今*书之首。
他心想:怪不得书房叫做“银斋”呢,里头不见银子,却见*书,传出去也不怕人笑话。想罢替老爷脸红。
片刻之后,老爷睁开眼睛,醒了醒神,挪开案上的闲书,捡起一个账本,清清嗓子,憋了半天,开始跟靳有粮交待事情。老头面无表情,立在一旁听着。没多少事,两句话就说完了。
随后老爷看着李二,沉吟片刻说道:“你就是新来的伙计?叫什么名字?”回话说叫做李二,老爷又问:“听说你是靳老伯的亲戚?”李二点了点头,老爷又问:“是何亲戚?”李二说是堂侄。
老爷转脸问老头:“未闻你曾有什么堂兄弟?哪来的堂侄?”老头解释说:“他爹是我堂叔连桥表兄继子的继子,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所以是外姓。姑且算作堂侄。”
老爷点头又问李二:“家住哪里?”李二说老家肃州的。老爷又看靳有粮道:“既是远亲,久没来往,今日为何投靠你来?”老头摊手说:“我也不知这小子怎么找上门的,那天忽然来了,只说久闻老爷大名,想在您府上安生。”
商穷经点了点头。老头便请他给李二赐名,赐过名字就算是自己人了。老爷沉吟半天,随手翻开桌上的书,正是一本《龟儿乐》,翻了几页,眯眼一读,说:“就叫李羞云吧。”
老头说好名字,又要老爷赐字,商穷经随口道:“字怯雨。”又要赐号,老爷说以后再赐。靳老头拿肘子捅了捅李二,李二躬身谢过。老爷没再说话,又闭目养神起来。便是送客的意思。
二人知趣,马上转身离开,到院外分道扬镳,约明日再见,老头回去干活去了,李羞云往勤斋走,路上心想:如今就是商府的人了,总算了却一桩心事,可以放心歇息。
回到厢房,他坐在床头喝水,继续寻思:李羞云?这名倒也不错。羞云怯雨,怯雨羞云,一听就是从**中来的。呵呵,还有点像女人名字。想到这里,他扇了自己一巴掌。
此时听门外有人叫他,“新来的!”……出去一看,原来是那位姓郑的班头,叉腰在坪里站着,羞云连忙答应,禀了自己的新名字,班头叫他小李子,让他去打扫酒香苑。
另一个小厮与他同道,二人拎着洁具,进酒香苑入了阁楼,见里面无人,环境舒服的很,便坐下歇息。那小厮打了个呵欠,与他攀谈起来,二人互问姓名。
李羞云报了名字,小厮笑这名字稀奇,不像是下人的,倒像是风尘女子。李羞云说是老爷起的。小厮说老爷最不正经,随后又问他的家世,和靳老爷是何亲戚?小李子胡乱编了一通,把这人给哄过去。
再问对方姓名。原来他叫瑞福,是秃县本地人,家就住在县城东南角,从小在商府做事,已有八个年头,知道此间不少趣闻。二人聊了一阵,还没把话说开,已过半晌,于是起身干活。
二人在厅中转了一圈,捡些杂物就算收拾过了,入旁边厢房一看,桌上杯盘狼藉、肴核纷杂。二人上前端起剩下的果品吃了,坐着喝了些残酒,又说了些闲话,收拾完脏物,上楼接着打扫,羞云沿回廊扫地,瑞福拿抹布擦栏杆。
瑞福绕了半圈,擦到对面处,突然叫道:“喔!好厉害的掌法!”便叫李羞云过来看。怎么回事?过去一瞧,只见栏杆上被人拍出一个掌印,把漆都拍掉了,地上净是碎屑。
李羞云把地扫干净了,问他:“这是何人干的?”瑞福说是客人干的。”小李子大吃一惊,问是什么客人?瑞福悄悄说:“不是一般客人,是山贼。”
打听才知,原来就是何大侠一帮人,他们乃是恭山三才寨的匪首,这几年地盘做大了,常来县里跟老爷谈生意,前些天刚在这住了几日,昨日才走。
瑞福说他们一共四个人,个子都不高,矮矮壮壮的,皮肤黝黑,说话嗓门奇大,还有两人是大侠孪生兄弟,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听他这么一说,李羞云心想:我当时粗心大意,光顾着和小二生气,竟没看见何大侠还有两个孪生兄弟,真是眼瞎!竟然如此糊涂。
想罢他抬起手来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巴掌,打的十分响亮,瑞福在一旁看呆。
李羞云又寻思道:当日在酒楼听他们说要去见什么老爷,原来是见商老爷的。想必被他们喝死的那个老家丁,也是商家人。酒楼将他送回县城,定是送到商府来了……
于是便问瑞福:府上前几日可曾过死人没?瑞福说这几日没有死人,吴家月初时倒是死了个老都管,听说还是喝死的,彼时正值吴老爷大寿,没有治丧。
李羞云不明白,山贼既然和吴府的人接洽,怎么又到商家来了?两家不是死对头么?于是又问瑞福:客人来做什么的?谈什么生意?瑞福却说不知。
过了半个时辰,二人收拾完院子,回来吃了晚膳,各入房间休息。
近黄昏时,李羞云悄悄掩上房门,从角门出了商府,独自一人到县城里去溜达。走了几条街坊,见县城果然比隗州还热闹,日落时街上仍有不少行人,店铺多未打烊。
他绕城走了半匝,约莫花了一个时辰功夫,天色已快黑了。丈量脚下地面比州府略小,大概有三千亩,能装六个秃山镇子。
心想:酒乡就是有钱,县城都如此之大。如今世道变了,行走江湖没有卖酒的挣钱,以后劝庄主也卖酒去。
想罢抬头一看,已经步到城南,望见城门忽然心虚起来,担心门口还有自己画像。
他小心翼翼走到城门口,四面高墙看尽,没寻着自己那张画像,竟然不翼而飞了。他心头如释重负,便轻松打道回府。
到府上时已经掌灯,郑班头正在屋里等他,见他回来给他房门钥匙,还抱来凉覃、凉枕及几盒吃剩的果品放在床上,又在屋里随便坐坐,讲了些话儿,然后告辞。
夜里李羞云睡在凉席上,脱了浑身衣服只穿短裤,嘴里嚼着果子,非常惬意,心想:有凉席睡,有果子吃,还没蚊子咬,在这做下人日子可真不赖。每月还有十两俸钱。这点小钱也不中用……躺着不久便沉沉睡去。
半夜他又醒了过来,闻屋里淡淡幽香,鼻翼翕翕大动,心头竟有些狂躁。在月光下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翻箱倒柜,找了许久仍未查出是何处香气,竟然如此勾魂摄魄,让他好心烦也。再闻那黄铜粉盒,有些桂花香味,不知是哪个丫环留下的。
于是他收住心中火气,倒下僵僵又睡了一宿,十分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