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二朵,各表一枝。刚才那支????,又来一枝??????。何为一厢情愿?问花花不语,问鸟鸟高飞,拦车车不停,举杯向明月,明月照沟渠。低头看沟渠,明月照山岗。风月不顾穷人,穷人莫问风月。穷能让人节俭,舍不得花钱,因为穷,都懂。
须臾过了五日。六月初八,这日天气爽朗,县城妓院门前站着个人,头顶蓝天白云,望对面一座三层高楼,貌似秦楼楚馆,却甚典雅堂皇。匾上名曰:“如玉楼”。乃“书中自有颜如玉”之意,曲义晦涩,聪明人却知是个妓院。
果不其然,只见阁楼当街一面刷了嫩漆,花花绿绿,好似傩戏的衣裳。侧面戗金漆木密构,因年久乌黑,森然如同鬼楼。临街廊门伸出,挂销金描蝶粉色纻丝帘,隐喻艳福之意。二楼栏杆绕五色丝绦,结千瓣大牡丹儿,似多情而生。
门前不少人驻足围观,却不敢进去,只能遥评风骚、望梅止渴。两个龟公标致站立,举止轻软随缘揽客,见富家公子便点头作揖,眉开目笑嘴上抹蜜,口中唱着肥喏,见穷人则面无表情,望穿秋水,虽有吴钩霜雪之寒,模样倒也谦和。
楼下是这般景,楼上更有好看的。平地一声雷,街上有人欢呼,????偶有美人出来凭栏,
怎样的美人?只见她们或浓妆艳抹,雍容如妃;或浅衣嫩裤,可人似玉;或举止娴雅,端庄闺秀;或冰肌玉骨、冷艳仙娥;或紫黛勾眉,销魂罗刹。总之万种风情千娇百媚,让人看了????。有词为证:
熏风开帘,美女若隐若现。脏手披榻,狎客探头探脑。莺声入耳,燕语离魂。清欢殿上兴歌舞,????,温柔乡里奏鸾音,????。饱足光临贵客,馋死外头穷鬼。
穷鬼是谁?就是阿坑,他在门外伫立许久,被这大紫风光,五光十色迷瞎了眼,心中方寸缭乱,????,猢狲也似抓耳挠腮,喉结频频哽咽,吞了几斤口水,眼睛睁如铜铃。
他深吸一口气,心想:????久闻如玉楼乃江南首屈一指的“名窑”。生意比隗州城里“粉绣楼”还好。今日得见,果不其然,可惜俺囊中羞涩,不能称心快意……
门口龟公见他焦渴模样,看了几眼,不禁微微一笑,又看是个小二,便没理他。阿坑叹气道:真是个好去处,俺没钱进去风流快活,只能在门口做太监,闷煞人也么哥。不过龟公倒有涵养,举止温良恭俭,不比别处小厮咄咄欺人,想必每月能拿不少俸钱……
想罢他还舍不得走,在门前转悠,听旁人议论说这里的花魁叫做许小娘子,本是良家出身,家境贫寒,为供兄弟读书不得已而入娼门,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善写诗。平时洁身自好,不为钱财卖身。倘若一睹芳容,便是三生有幸。逢场应酬,更是艳福之至。
阿坑听了又叹气,心想此妓果有节操,不忘道义,清白做娼,难能可贵。这么好的姑娘我怕无福相遇……想罢抬头往楼上看,却吃一惊,只见一美女旖旎伏栏正低眉垂眼看他。四目相对之下,阿坑居然害羞,脸上一红,立即低头走了。回头再看时,那姑娘已不见了。
阿坑屁股一紧,浑身打了个哆嗦,赶紧溜烟走远,过了几条街才停下来,叉腰呼了口气,心中方寸缭乱,歇息片刻又乱走一阵,站住脚时胸中波澜仍未平息。于是寻思道:方才那姑娘为何盯着我看?莫非看上我了?我邋里邋遢有甚么好看的,呵呵……
他突然猛扇了自己两耳光,骂道:你这穷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莫要痴心妄想。人家不过见你个子高大威猛,犯了花痴多看两眼,没有别的想法。纵然对你有意,小二又如何配得上她?于是叹气说:“这缘分来的不是时候,倘若日后我发迹了,定不负姑娘美意……”
说罢打了个拱,把心中包袱放下,鼻子里忽然闻见一股药味,抬头看原来站在生药铺门前,这下可巧,他今日到县城里不是来玩的,有许多事情要办,数数一共三件。抓药便是其中一件。其他两件:一是到衙门问案,二是买花火爆竹。眼下都办妥了。
到衙门问案自然无果,一问三不答,说凶手还没拿到,让他回家日后听宣,恐怕不了了之。爆竹已经买了,店家午时会送到县门口去。剩下便是给掌柜抓药。
自从驴儿死后,掌柜悲伤过度,卧床不起,身子不大利索,走路一瘸一拐的,找郎中开了方子,吃过几付尚未见效。昨日死驴儿头七,店里把他草草葬了,遣返双亲,打算明日重新营业,得新购许多东西。今天一早阿坑便和厨子同来县里,将车托在驿站,二厨子去买菜了,与他约好正午时在城外聚首。于是便有了刚才这趟经历。
进铺子买完药后,田铿出门看天,时候还早,打算继续闲逛,到坊市巷弄里转悠转悠。他来秃县已有三年,但平时都在店里忙活,很少能上县城来。如今死驴没了,跑腿的活儿落在他身上,也乐得如此,虽然起早贪黑辛苦,心情却比往日畅快,看景致样样都好。
要说秃县什么模样?虽是县城,却比州府隗州城还要热闹几倍。此地风光确实不错,新老城区泾渭分明,合阴阳相济之道,其中建筑最有看头,老城经五百年风雨幸存,新城只有百年光景。因此城里半新半旧,半黑半白,半砖半木,半繁半简。新的白墙灰瓦,洁如美玉天宫;旧的鳞次栉比,皱似沧桑老妪。新的山墙直划,白袍军列阵,旧的飞檐乱舞,幽冥府张牙。路如织网,门户了然。
田铿便在这迷宫里转悠,从南到北又往西拐,不知路过多少门面,到了吴府大院旁边,见前方有个摊儿,观者人头攒动,几乎占了半条街面。
阿坑好奇挤上前去一看,原来是说书的。只见白纸屏风竖立,后面坐定一人,照见影子,手拿折扇不动。片刻之后,惊堂木突然一响,把旁人吓了一跳。
只听那人悠悠道来:“列位贵客、稀客、过路之客,患痔的好汉,便秘的英雄,生疮的贵人。鄙人在此说书,还望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众人听罢交头接耳,纷纷骂他:什么鬼话?说书竟然骂人?真是奇怪。便继续听着。那人又说了四句偈:“‘世态炎凉出好戏,人情冷暖拾真珠,岁月沧桑汲智慧,江湖宽广练功夫。’人生在世哪能不听书,哪能不看故事?君且莫急,且慢洗耳,正话言之尚早,且说说钱的事情。”
众人再次哗然,议论道:怎么开场就要钱了?那人却说:“要钱不奇怪,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鸟飞南溟三月聚粮,说书人要吃饭,岂能饿着肚子?明人不说暗话,望各位莫要吝啬,打发些好处,赠我一餐饭钱,在此先谢谢您了。给您作揖了,作揖不够,还能下跪,然男儿膝下有黄金,不可白赠。故在下只好免礼,还望列位海涵。鄙人知足常乐,所盼不多,三五文铜钱即可,多则半两银子也就够了,您若阔气,给个百十两银子也行,万不可再多,多则承受不起。此处先谢,感激涕零,再拜顿首。”
好家伙,明示打赏啊!大家更骂不止。阿坑心想:这人啰嗦的很,不知讲什么故事,且再听听。那人又说了几首荤诗,把大家撩笑了,准备讲好戏。待到正题,讲了几句,原来是武松打虎的故事,说的坑坑巴巴的,嘴上没有功夫,听着大家无趣,不一会儿人们就渐渐散了。
阿坑正要走时,那人却讲到关键处,武松被老虎扑在身下命悬一线,只听他说:“武松眼看要被大虫咬死。不料老虎反倒被他打死了。岂有此理?武松何许人也?不过肉骨凡胎,细皮嫩肉,头上没长角儿,手上也无爪子,即使功夫再高,怎能赤手空拳打死老虎?”众人议论纷纷。
说书的又说:“原来这老虎身上有个破绽,千万碰不得,一碰就死。”
阿坑心想:什么破绽这么要命?难道老虎有伤不成?那人却道:“武松被老虎扑在身下,忽闻它口中恶臭之气,又见其舌苔发黄,嘴角起泡,眼里还冒血丝。心想:原来是只病猫儿,身上火气不轻呢,屁股必定有痔,我不须怕它,只需攻它要害,于是丹田叫力,飞起一脚踢入老虎胯下。那大虫长啸一声,翻身倒地,四脚扑腾,翻了个白眼就死了。您猜怎么着?竟是被痔疮给疼死的。”
讲到这儿,惊堂木响,故事戛然而止。众人大骂,也有两三个鼓掌的。说书的撤了屏风,露出脸来,起身向列位打拱。阿坑心想:这人不好好说书,却是胡诌,到底卖的什么药?
只见那人打开桌上锦布盒子,拿出一个瓶子拈在手上,对观众说道:“痔疮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还能要了老虎命,有痔者,君莫急,我有祖传秘方名叫‘移山灵’,专治痔疮,抹屁股保管凉快。买一瓶用了,再无后腚之忧。”
果然是卖药的。众人又是一阵叫骂。此时出来一人问这药管用否?卖药的道:“放心,县里的老爷员外们都用此药。好不好,您花五文钱试试。”叮当一响,那人当即掏钱,搞了一点药挑在指尖上,只见他解开裤带,把手伸入背后,寻思片刻,渐渐笑逐颜开。卖药的问他怎样?那人直喊舒服,当即买了一瓶。看到这里阿坑心知是托儿,便转身离去。
路过吴府门前,见两只大石狮子身披彩衣,沿墙灯笼上写满寿字。好一派喜庆气象。往南边过了他家路口,头一家店面是间裁缝铺,阿坑走上前去,见一人刚从店里出来,十分眼熟,原来是靳老头儿,手里抱着两件衣裳拐入街市。
阿坑看他背影,想上前打个招呼,怎奈老头步履匆忙,混入人群不见了。天色已近午时,阿坑便调头回南门去。到了某个熙攘处,人群里突然钻出一条矮壮汉子,面目好似张飞,浑身肌肉精壮,从他面前闪过,还拿肩头撞了他一下,阿坑脚下趔趄,差点飞了出去,药包都快洒了,回头看时,那人背影好生熟悉。
阿坑站起身来,心想:这又是谁?模样忒眼熟了?好像前几日才见过的。想了半天,原来正是当日那伙土匪客人之一,仿佛还是首领兄弟。阿坑一拍巴掌,心说:好你们的,跑到县城里来了,那天把人灌的半死溜了,看我不拿住你。便跟了上去,尾随其后。
二人一前一后疾步走了几条街,土匪转入一条巷子,巷里人少,阿坑没跟过去,探出头来看那人走了一箭之地,穿墙就不见了。随后他过去瞧,原来是商府后门。于是心想:奇怪,竟然跑到商家来了,他们不是来给吴老爷贺寿的么?此事必有蹊跷。想罢匆匆离去。
不多时就到了南门,遥见靳老头儿也在门口,手里还抱着衣服,仿佛要回镇上去。阿坑便傍上他来,请他乘车一道回去。老头谢过,二人行到城门外,见厨子倚马等候,车上堆满了菜,还有烟花爆竹。阿坑扶老头上车,二厨子上马启程。
车赶的快,一路颠簸的很,路过秃山时,阿坑问老头手上衣服带回去给谁穿的?老头说最近府上来了客人,老爷让他换身新衣裳。阿坑看衣裳略大,便问他合身么?老头顾左右而言他。一路无话。回到镇上,三人到酒楼门口卸了货,各自回去。
晚饭时,大厨从外面回来,对大家说道:“你们听说没?镇上有人发大财了。”大家问他谁发财了。厨子说:“绝对猜不到。”众人催他快说。他咳了两声道:“是南边靳老头儿,不知道吧?他前天把赌坊债都还清了,共二百多两银子。你说是不是发财了?”
丧财便问他这钱是哪儿来的,是正财还是偏财。“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厨子说:“一下弄了二百两,岂能取之有道?”大家点点头,觉得有理。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回来说,听闻靳老头家来了个亲戚,住到县里去了,估计是他帮老头还债的。大家更好奇了,怎样亲戚出手如此大方,莫非皇亲国戚不成?
众人灯下议论纷纷,??????????阿坑想到老头今天拿的那几件衣服,必是给亲戚订做的。却是普通布衣,有钱人怎会穿这个?想到此处,心中大惑不解。
吃过晚饭,掌柜领大家到门前放了爆竹。明天就要重新开张了,得驱驱晦气,冲冲喜气。爆竹声中,掌柜大喊:“死驴升天了,驴儿升天啰。”连喊了几句。劈啪火光之中,众人左右无聊。阿坑又想起如玉楼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