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中来了,他手里打着灯笼,伸长脖子在门口探头探脑,火光中漂浮着一张慈眉善目的老脸,眼睛在室内游移,好像神仙在看风水似的。这副模样可把李羞云吓了一跳,他心里又惊又怕,马上屏息凝神想:活见鬼了!这人是谁?进来怎么不敲门呢?……再定睛一看,好像是刚才那个郎中。嗯,有点儿像他……李羞云回想道:没错,就是山寨里的郎中,名字叫做胜佗佗的老先生。这么晚了他来干嘛?是来给咱治病的么?……他缩头缩脑,在黑暗中悄悄凝视门口那张金黄色的老脸,这不看还好,越看越觉得吓人,越看越毛骨悚然。他突然被吓哭了。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被吓哭的?原来这郎中的脸,它根本不是人脸啊!哇呀呀呀!简直活见鬼了!……李羞云像死耗子似的手脚一顿乱扑腾,边抽搐边想:什么?这人居然长得像一味药材!真他妈的奇怪!我不是眼花了吧?……他果真没有眼花,再定睛一看,那人的确长得像是药材。若问它像什么东西?说来可没人敢信,还不如不说罢了。反正此时李羞云已经被吓懵了,暗自流泪叫道:他妈的!什么玩意儿?咱以前只知道千年人参能成精,何首乌和灵芝也能成精,没想到还有这玩意儿!天地精华日月灵气是不是瞎眼了?真是吓死我也!他身上开始剧烈抽搐起来。而门口那张老脸却对其狂躁视若无睹,先是眯着眼睛若有所思,随后又瞪大眼睛好像看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直盯着面前发呆。李羞云打了个哆嗦,心想:这是做甚么呢?装神弄鬼的……他又打了个哆嗦,暗想道:夜黑风高夜,杀人越货时,这老王八是来看病的还是来下毒的?咱可千万不能心软!……过了一会儿,郎中面色凝重陷入沉思,随后眼珠子一转见李羞云盯着自己,竟然露出慈祥的笑容。李羞云更纳闷了:这老头笑什么?……他忽然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还没来得及细细思量,此时郎中已经进屋来了,他轻轻掩上牢门,走到犯人面前上下打量着他,好像在赏花似的,看了半天却默然无语。李羞云也盯着老头看,心里忽然想起来一首诗来,什么诗呢?且听他默诵,诗云:“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正是苏轼的那首《提西林壁》。为何想起它来?只因这话说的在理,李羞云深感佩服,原来这郎中的长相就和庐山似的,十分博大精深,正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也。所以刚才他才看走了眼,以为是个精怪,此时近观其相,颜色仿佛正常许多,倒像普通人了。李羞云松了口气,心想:哈哈,咱果然眼花了。这老头子初看吓人,久看倒也顺眼,远看吓人,近看倒也顺眼。只是忒寒碜了些,背上顶着一个大罗锅,好像个乌龟似的……这时郎中把灯笼提了起来,又照亮了自己的脸庞。李羞云看的更仔细了,接着心想:……瞧他这脖子黑黢黢的酷似毛山药,脸上面皮像个当归,没错,正是妇科圣药当归!人居然长得像药材!哇呀!长成这样真不容易!头上怎么没发芽呢?……郎中又把灯笼放下,面孔又变回人样。李羞云惊呆了,心想:阿也?怎么会这样?转瞬之间就变脸了?!莫非他真是妖怪?还是会易容术不成?他已经目瞪口呆,两腿开始抽筋。郎中见他脸色冷热不定,好像疯子一样,心中也很纳闷,不由地皱起眉头。李羞云对此浑然不觉,心坠狂渊胡思乱想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哎呀!好诗好诗!……非山如此,人亦如此,非人如此,蛋亦如此!说到蛋,咱还知道一个典故。什么典故呢?记得庄主当年曾指着他家祖传的扇面《锦鸡孵卵图》跟咱说:二子,你知道这画是谁画的么?……咱当然不知道了,庄主便告诉咱:此乃前朝大画家候冕所作。候冕何许人也?庄主自问自答:此人乃丹青圣手,擅长工笔花鸟,绘飞禽走兽海鲜之类,莫不栩栩如生,故人送外号“禽圣”。这二字可有讲究,禽乃禽兽之禽,圣乃圣人之圣,可谓凡圣同体,雅俗俱全。你猜他怎么练成这般境界的?庄主又问话了,咱当然还是不知道啦,庄主便摇头晃脑地告诉咱:当当,跟你讲个故事,名字叫做《候冕摹蛋》。到底怎么一回事呢?只听庄主娓娓道来:候冕乃一介奇人也,生于前朝仁义十八年,贯州本地人士,幼志丹青四处学画,访江南名师采百家画艺,集众家所长融自己风骨,不出数载便有大成,遂卓然不从流俗,自视甚高渐而骛远,醉心胡思臆造,疏于师法自然,画坛多非议之,冕亦不挂心,仍然我行我素。一日他到隗州,拜南派工笔名家惠华嫋门下讨教技艺。惠师父久闻其名,见面后亦十分喜爱,于是欣然收他为徒,但却给他立下一个规矩,让他把从前的技艺全都忘了,学做个不会画画之人。这规矩实在古怪,候冕勉强答应了,盼师父可以倾囊相授。可十多天过去了,惠师父却什么都没教他,只让他每天做一件事,那就是摹蛋。候冕心想:摹蛋还不容易?岂用天天费力?于是他摹了几天便觉无聊得紧,想画点别的消遣。可师父竟不许,只准其摹蛋。师命难违,小候冕只好继续摹蛋,摹了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他终于难忍枯燥,情不自禁在纸上画了朵小花儿。没想到却闯祸了,第二天师父见鸡蛋之中有花儿竟勃然大怒,当场把画撕毁,还要撵他出门。小候冕哪里受得了这个气,于是愤然掷笔,收拾包袱弃学了。师父也不拦他,临别时却在桌上铺开纸笔,让徒弟画个小鸟肚子再走。候冕提笔随手画了个圆,没想到师父说了声“好!”立刻挥毫给它添上几笔毛发,一个小鸟肚子跃然纸上。候冕顿时傻眼了,心想:这鸟肚子栩栩如生可爱极了!竟然出自我的手笔?此时他方才明白师父用心良苦,于是扑通一声跪在师父面前,垦求继续教他画画。惠华嫋一代宗师不计前嫌答应了他,却仍命其每日摹蛋,不许画别的东西。这一摹就是三年,光阴荏苒日月如梭,小候冕转眼间长大成人了,他在惠师父门下受益匪浅,此时绘鸟肚子的本领已经出神入化,所绘鸟头鸟腿亦皆上品……庄主的故事讲到这里戛然而止,李羞云突然清醒过来了,发现自己又走神了。咦?这是哪里?他环视四周,见郎中把屋里灯烛全都点亮,照暗室如昼,其人立大光明中一言不发,浑身金灿灿好像活菩萨似的,其面容并无异样,只是有些苍老。李羞云方才想起,原来郎中找他有事呢!
郎中见他神志清醒了,便笑了笑,把灯笼放在桌上,回头问他:“小伙子,你还好么?老朽特来看看你。”听见这话,李羞云大松一口气,心想:原来如此,现在什么时辰了?天都快亮了吧?你找我何事?他心中狐疑,点头说道:“我身子已无大碍,多谢大夫施针相救!”这是实话,李羞云心想:这郎中医术好像的确高明,刚才给我针灸,浑身觉着舒服多了。我可得谢谢他呢!不知老人家诊金几何?扎一次针多少钱?……郎中拈着胡子,叹了口气对他说:“小伙子,刚才老夫被人打发了,现在悄悄回来看你,可莫让他们知道。”李羞云点点头,于是说道:“老先生只管放心,咱嘴巴可严实呢。您有话直说!”郎中二话不说走到他身后,垂手扣住腕子给他把脉,沉吟半晌之后,眼中露出惊奇的神色,嘴里道了声:“咦?”。李羞云心想:怎么?不会是咱有病吧?难道发现神功了?李羞云十分紧张。郎中没说别的,却问他:“你身上的绳子怎么断了?自己挣开的么?”李羞云额头冒汗,没有答话。郎中又挽起他的手,闭上眼睛把脉,少倾点了点头,又问他道:“小伙子,你家是哪里人士?”李羞云纳闷心想:看病问这个干什么?哪里不都是人么?于是告诉他自己是贯州人。郎中沉默无语,稍后又问他:“贯州好地方呀。小时候的事情可还记得多少?”李羞云说:“不记得了。”郎中思忖片刻又说:“唉,小伙子,长话短说吧。你知道么?今天晚上你晕了两次,兆头可吃紧呢。”小李子立刻接话说:“这咱知道的,多亏郎中救命。”郎中点头道:“请问此症有几年了?”小李子马上答道:“实不相瞒,咱这症从小就有。七八岁上便犯病了,您能治好它么?”郎中点头叹气道:“以吾拙见,此病难医啊……”李羞云眼巴巴看着他。胜佗佗继续说道:“也罢,不妨跟你直说吧。你命里有劫,身上带着重伤呢!”李羞云大惊,问道:“不会吧?我身上有伤?还是重伤?咱怎么不知道呢?”郎中说:“可不是一般的伤,依老朽拙见,乃是中了某种江湖毒技。”李羞云目瞪口呆,赶紧问他:“什么毒技?”郎中不好意思说。小李子再三催问,求他明言。胜佗佗才小声告诉他:“是废物掌!”郎中一字一句道。李羞云笑了,心想:什么?废物掌?你在逗我玩吧?世上哪有这种武功?怎么没听说过呢?于是笑道:“废物掌是什么武功?”郎中突然正色曰:“小子,老夫没骗你!你且听好,废物掌,顾名思义,中此掌者必成废人。”李羞云瞪大了眼睛,心想:什么?原来我是废人?!郎中踱步又曰:“何谓废人?”李羞云点了点头,随后听他自答:“废人者,一事无成也!”小李子心想:这不是废话么?郎中转头目光慈祥看着他,接着叹气道:“你莫不信,让老夫来告诉你这掌法的厉害。”李羞云点头如啄米。郎中沉吟片刻道:“你听好了,中此掌者有‘十不可’!样样关系性命,把它牢记心中方能避凶。”小李子急忙问他:“哪十不可?!”郎中曰:“一不可受惊吓,否则轻易昏厥乃至丧命。”李羞云呆住了,觉得他说的好有道理,郎中又说:“二不可临危惧,否则浑身抽搐乃至丧命!”小李子更吃惊了,这两种毛病全都对症,难道我真的是个废人?他心头顿时发凉了。郎中看出来他心里不舒服,于是说:“忠言逆耳啊,小伙子你可站稳了,话还没说完呢,且听老夫继续数落。”李羞云没有回话。郎中又说:“三不可吃大苦头,否则积劳成疾亦能丧命。”听他这么说,小李子突然高兴了,心想:这个不对,咱从小寄人篱下,衣食向来自己挣的,多少能吃些苦头,怎会吃不得苦头呢?看来他说的不准,且听他继续说罢。郎中顿了口气儿又曰:“还有其四,不可受人冤枉委屈,否则胸怀愤懑乃至丧命。五不可担重担子,否则愁眉不展可以丧命。”小李子心想:这两条没错,咱是不喜欢受委屈,也不喜欢担担子,但不至于想不开把自己给活活气死吧?况且世上没人喜欢受委屈,大家都是一样,这该如何分说?且再听他后话儿看看。郎中瞟了他一眼,复曰:“六不可与人争斗,否则血气刚强能至休克。”李羞云连忙说道:“这我晓得,子曰:血气方刚戒之在斗,那第七呢?第八呢?”郎中迟疑片刻,神情黯然说道:“七……七不可行房事,更不可痴情,否则心亢肾亏亦能至死。”听见这话,李羞云好像吃了爆竹似的嗖一下跳了起来,身子蹦到半空脑袋都快挨着房顶了,落地之后竟然无语,心里却在狂骂。郎中见他这一跃把背后的桩子都掀飞了,脸上满是惊讶。小李子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接着往下说。郎中愣了一会儿然后道:“八不可饮酒,否则……”李羞云突然抢道:“胡说!这条不对!我怎么不能喝酒,一顿能喝一斤呢!你莫要瞎说。”郎中皱眉苦笑道:“哎呀,老夫绝无戏言,你真喝不得酒,迟早会要命的,且听我说完。”李羞云便说:“那你快说!”胜佗佗连声叹气道:“说到哪儿了?容我想想,第九条,不可贪财好货见利忘义,否则朝思暮想斤斤计较容易折寿。”李羞云心想:这也能折寿?咱岂不是成了纸糊的人儿?经不得半点风雨,还能在世上活命么?不如趁早死了算了。于是他胸中憋气很不是滋味。十不可中九条已经说完,只剩最后一条了。李羞云冷眼看着郎中。郎中低头又说:“最后一条,十,心中不可有恶念,否则反噬元神可以丧命!”什么?连念头都能要命?李羞云听罢呆若木鸡,立刻绝了念想,陷入深深的绝望之中。郎中小声问他:“小伙子,你可听明白了?老夫说的这十条,正是废物掌之效验,你说这样的人是不是废人?”李羞云扇了自己几个巴掌,怄气地说:“真是废人!我就是个废人!”又狠狠说道:“好家伙!这十条加身,简直比紧箍咒还厉害!那我以后该如何过日子?活活等死吗?你倒是给个办法!”郎中见他说的气话,本想安慰安慰他,然而话已至此还有啥好安慰的,索性告诉他如何保命吧。于是郎中慢慢对他说道:“小伙子你听好了,中此毒技者分为三种情形,老年中招,壮年中招,幼年中招。对策各不相同也!”李羞云大叫:“有何不同?只管说来!”这一声把门外睡觉的喽啰给吵醒了,只听外面骂了句:“叫什么叫?小心老子打你!”郎中于是掐着指头小声说:“小伙子你想想,老年中此掌法岂能吃得消么?既然时日不多,何不随心所欲百无禁忌,安心等死便是。”李羞云点了点头。郎中又弯下一根指头说:“壮年中此毒招,性命恰如鸡肋,食之无肉弃之有味实在可惜。成家立业是无指望了,若想多活几年,则宜舍弃红尘俗事,潜心宜归隐山林,好生照料自己,或能延年益寿。”小李子又点点头,觉得他说的在理极了。“至于少年嘛,唉……”郎中欲言又止。李羞云又大叫道:“快说!”这声嗓门太大,没过多久门外喽啰闯进来了,见郎中在此愕然问道:“咦?神医,你怎么来了?……还给这小子松绑了?”胜佗佗急中生智道:“我怕他没有吃饭,特地来看看。人若死了首领要问罪的。”于是那喽啰冲上来打了李羞云一巴掌,又对神医说:“那你把他看好了,有事叫俺。”说完转身出去了。郎中摇了摇头,继续和李羞云说悄悄话:“唉,少年中掌者受毒最深,谁也就不得他,性命譬如朝露危在旦夕,离尘隐居或捐僧道皆无助也!倘若自顾不周十年之内必将丧命,你说凄不凄惨?。”“那该如何是好?!”李羞云愤然大叫。喽啰又在外面骂他。郎中接着说:“呵呵,如何是好?办法倒有一个。”李羞云问什么办法?神医说:“还有什么办法?只能在家里闲着呗!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全靠父母养活,傍着父母这棵大树才能保命,运气好的多活几年,运气差的勿用提了,反正无论如何不可离家,离家必速暴毙。”李羞云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却高兴了,乐呵着寻思道:“哈哈,这神医胡说八道,还暴毙呢,咱从小就没了爹娘,现在二十多年过去,还不是活的好好的?想必这老头误诊了!我才不是废人呢!”于是问郎中道:“先生莫要乱讲,道理说不过去。世上哪有这种功夫?区区一掌,死便死了,伤便伤了,残便残了,如何能把人运气都给折了?照这么说,那些娇生惯养的纨绔子弟岂不都中过这狗屁掌法?”老郎中微微笑了一下,点了点头,随后又严肃地说:“孺子可教也,可惜老夫并非戏言!江湖上就有这么奇怪的功夫。寻常武功只是伤身,此掌不但伤身而且伤心。心者命之主也,心变所以命易,故能成就废人。”李羞云听了半信半疑,又问他:“你怎知我中过此掌法?我没爹没娘活的好好的,岂非论外之人?”郎中告诉他其脉象症候皆与废人相似,以他多年行医经验来看,这些症状不是别的毛病,必定是中过废物掌的。李羞云听他这么说又不高兴了。郎中随后再给他仔细验身,拿耳朵把他全身都听了一遍,最后起身说道:“据你所言,老朽倒明白了。当初打你的这一掌打歪了,好像打在了腰上,并非要害之地。所以你这孩子还能吃一丁点苦头,可以自食其力度日。不算是个废人,只算半个废人!”李羞云便问他打在哪里才算数?郎中说正宗的废人掌要打在头顶或是打在后心上,二者效果不同。头顶中招者心眼偏激,气量狭小,愤世嫉俗,看不开世道。不见己过,只见人非,出门在外常惹恩怨,久之愈演愈烈,终有血光之灾。所以才会短命。李羞云笑道:“咱不是这样的人!那打在后心上的呢?”神医说打在后心上更要命,此种人终日愁眉不展郁郁寡欢,畏人如火离群索居,性格乖僻鬼怪狂疾,久而久之必定自寻短见。李羞云倒吸了一口凉气许久沉默不语,因为他的确曾想过自寻短见,这句话恰似为其敲响警钟。还好那掌打在腰子上,咱虽有点毛病倒也稀松平常,算不得太糟糕。他妈的,究竟是谁打老子?李羞云宽慰自己,随后又想:咦?我倒是想起个人来,他的性格不正像是中了这掌法的么?那人才真是个如假包换的废人,简直朽木不可雕也,性情比我还差劲呢。于是他把这话告诉了郎中。郎中问他是什么人?李羞云说他与那人只有一面之缘。还是本地秃县人。郎中又问详细。李羞云不敢随便告诉他。郎中便问:此人姓甚名谁?成何体统?李羞云便说:“他叫商无痕,是个公子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