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话务课几位女士各怀心腹事的时候,特高课召开了高层秘密会议。
情报组、特勤组、行动组、电讯组和材料组,五大组的正负组长悉数到齐,汪星和程晓峰也在开会之列,大家分两排坐好,负责记录的是机关长副官上岛中尉,他坐在松田裕太的下手。
松井裕太表情不怒自威,看了看众人点点头说:“今日是临时会议,我们要有一次捕猎行动。”
众人面面相觑,这个会召开的如此突然,高层皆到,这可不是一次普通的行动。
“这次行动的首功已经有了,就是程副官。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在七天前,程副官破获了一份军统的电台,电讯组跟踪了这部电台,并将它最近的电报全部破译。具体情况请黑泽组长给诸位介绍一下。”
“哈依,根据程桑破译的密码,我们跟踪上海的一个秘密电台。它隶属于军统的一个独立的情报小组,应该是连汪副组长都不知道的情报组,是军统撤离上海时埋下的一个钉子,所发出的情报涉及我们上海的铁路、船运和兵力部署。最近这几天,这部电台与军统‘鹰巢’密电往来频繁。从电文分析,最近军统会有一位重量级人物来上海,目的是重建上海站。”
军统重建上海站,这是必然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被程晓峰破获了关键密电,在座的高层都对程晓峰投来敬佩的目光。
汪星内心则是一颤,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我们一直监听这部电台,而不去惊动它,为的是放长线钓大鱼,这是机关长的英明决断,果然,这个重量级人物今天抵达上海,代号‘铁甲’。明天他就会与上海情报组的‘履带’接头。具体地点.......”黑泽介看向机关长,机关长点了点头。
“具体地点是跑马厅,每个星期天的下午,跑马厅都会有赛马。明天就是星期天,下午第三场比赛的时候,在南侧看台,最后面的一个人就是上海情报组的接头人‘履带’,‘铁甲’会主动上前,接头暗语是:‘铁甲’先问:你看哪匹马能够夺冠?‘履带’答:不好说,庄家的意思谁能猜得透啊。‘铁甲’继续问:那么赌马就是赌庄家的心思啦?‘履带’答:是啊,就怕黑马!问:你看我像黑马么?答:你不是黑马,我也不是。”
“诸君,都听明白了么?”
“哈依,明白了!”
“很好,他们的接头地点在公共租界,每次赛马,工部局都会安排巡警到现场维持秩序,上岛君,你把跑马场的平面图挂起来。”
“哈依!”
上岛中尉在会议室前方挂起一幅大型跑马厅的平面图,然后开始介绍:“这个跑马厅占地近500亩,位于西藏中路、南京西路、黄陂南路、武胜路中间,处于市中心,交通便捷,黄陂南路的这里、这里,还有南京西路的这里有三个售票厅和五个进出口,这里、这里有两处门,平日不开放。西北角这个地方是钟楼,最南侧的看台在这里,分了四个区域,有十三级座位,整个南看台,可容纳观众千名,出入口靠近黄陂南路。整个跑马厅能容纳五六千观众,现场人员嘈杂,非常适合接头。对了,门票五元。还有,平常每个看台都会有几名巡警维持治安,他们是携带武器的。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说完,朝众人鞠了一个躬,回到座位上。
松田裕太站起来,来到平面图前,端详了一会回,过头来问:“诸君,租界不许携带枪支,不能派军队进入,甚至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必须避开那些巡警的眼睛,否则,就会引来国际纠纷,我想听一听诸君的想法,中国有个成语叫:群策群力。”
在场所有人都开始思索,一个个表情严肃,大家都知道这是一次抓捕军统间谍绝好的机会,难度系数也比较大。
“哈哈,汪副组长,你是上海通,先说说你的方案。”
汪星此刻心情异常复杂,他知道,这是自己交给程晓峰那份密码的后果,作为自己的最后一张王牌,非到不得已是不会动用的,他和戴老板都明白。这次总部派人来联系谍报一组,就是因为戴老板相信,他的这张牌还没有打,因为胡俊杰一直通过这部电台与总部联系,证明这个小组是安全的。戴老板已经将谍报一组交给了胡俊杰,他的代号就是‘履带’。
而他自己清楚,为了避开危机,自己已将密码泄露给了程晓峰,因此有了灭口的动机。有时候,泄露密码还不如整个小组被端掉,这是定时炸弹和炮弹的区别。定时炸弹,可以选择在最有利的时刻爆炸,其破坏力更大!现在,这个定时炸弹终于要引爆了。
老狐狸毕竟是老狐狸,往往在最危急时刻生出绝地反击的计策。
他先是对众人鞠躬行礼,又对机关长深鞠一躬,清清嗓子,朗声说:“军统这次派人前来,定非泛泛之辈,‘铁甲’肯定不认识接头人‘履带’,否则就不会选择这种接头方式,因此,我们就派熟悉上海站的老手扮作接头人‘履带’,再在看台安排几名身手好的,将企图靠近看台后面的真‘履带’制服住。”
伊佐晃有些不屑,开始发问:“如果是个不相关的人靠近呢?没有接头前,无法判断谁是‘铁甲’和‘履带’,你的一番举动岂不打草惊蛇。”
汪星对伊佐晃笑了笑说:“伊佐组长,赛马有三场,他们约定的是第三场接头,那是一场耐力赛,不出所料的话,接头应该在赛马的最后一圈,那个时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会放在比赛场地,观众都会不约而同地向前拥,没有谁会注意看台后面。接完头,立刻就是散场,他们就可以及时混入人群离开现场。这也应该是设计接头之人,应该早就计划好的了。
上海小组的接头人‘履带’不会过早出现在看台后面,我们的假‘履带’会在第三场开始的时候,去看台最后面,真‘履带’也会在第三场比赛的时候试图接近后面,他当然会选择远离我们安排的假‘履带’,避免‘铁甲’出现误判。一真一假两个‘履带’,我们当然能区分出来,控制住真的。那‘铁甲’只能找我们安排的假‘履带’接头,以后的事就不用我说了吧。机关长,这就是我的方案。”
‘啪啪啪’,松田开始鼓掌,众人也跟着鼓掌,伊佐晃也讪讪地点头拍手。这个汪星不愧是老狐狸,他提出的方案几乎无懈可击,如果实施,风险最小,那个‘铁甲’会乖乖地任由假‘履带’带到安全屋。在公共租界,特高课的行动组已经安插了数个安全屋。
程晓峰也佩服这个老狐狸的机智,当然,也大致猜到了这只老狐狸背后的用意,因为,按照汪星的建议,胡俊杰理所当然是假扮‘履带’最合适的人。
“很好!汪副组长,不愧曾经是我们最强的对手。诸君,接下来就是详细的计划,由伊佐君制订,诸君给予补充!具体谁能扮演好假‘履带’,还需要伊佐君好好斟酌,并且要严格保密!距离明天下午还有整整一天的时间,在座诸君都有福气了,我们在海军俱乐部订了一套包房,除了伊佐君,谁都不能离开,这次抓捕由伊佐君全面负责。开完会,我们就出发去海军俱乐部,直到任务结束!对了,通知侦缉队,不许离开驻地,随时待命。”
“哈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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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走进会议室,程晓峰就预料到了,明天打算前往跑马厅的计划泡汤了。他失去了对接头现场的掌控权,不由得对地下党的这次接头感到惶恐不安。
昨天宪兵队的几个队长前来探望他的伤势,发现他远远没有尾崎大辅说的那样严重,便让尾崎大辅请客喝酒,就在程晓峰家里大家喝到半夜,而就是这次喝酒,几个队长透露了星期天有个刺杀计划。
原来,正是一个月前,程晓峰破获的一个地下党的电台,原本以为只是地下党的一个外围的反战组织,价值不大。松田机关长为了平衡与宪兵队的关系,就把这个地下党的电台转到宪兵队,结果宪兵队的特工组根据后期破译的几封电文,顺藤摸瓜,竟然抓到了一名真正的地下党,严刑下,那名地下党选择了叛变,供出来上海接头的一名特派员。那名特派员刚下火车就被捕,然后就是英勇就义,在临刑前送出了联络密钥。
这让程晓峰陷入深深的自责,他原本打算亲自到现场,化解地下党的这次危机,结果松田裕太做事汤水不漏,将一众高层以寻欢的名义‘软禁’起来,避免消息的泄露。如今,除了担心地下党外,更担心老何,他已经通知老何营救‘铁甲’,不管‘铁甲’是不是陈教官。因为,他的方案与汪星雷同,那么老何无论临场如何应变,都会面临重大风险,简直是偷鸡未成失把米。
军统总部的‘铁甲’和新编第四军的特派员已经在路上了,他们不知道,特高课和宪兵队已经张开网,明日的跑马厅已经成为猎捕他们的狩猎场,现在想要通知他们,已无可能。
两次有选择的破译,确实稳固了他在特高课地位的,却让军统和地下党的接头人同时陷入危局,程晓峰没有料到的后果会这么严重。他必须做些什么,来弥补自己的过失。
于是,程晓峰站起来,对机关长微鞠一躬说:“是否能够请上岛君传个话,让佳美将每天的例行电文送到海军俱乐部?”
松田恍然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说:“是是,这个也很重要,上岛,去把佳美找来。”
“哈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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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跑马厅三异其地,一次比一次规模大,1932年,跑马总会拆除了旧屋,花费200万两白银,由英资马海洋行设计,重建成一座钢筋混凝土结构,100多米长,4层高的新楼,建筑面积21000平方米。外观属于古典主义造型,外墙是红褐色面砖与石块交砌,有塔什干式柱廊。前面设有看台,西北转角处有一座8层高的钟楼,高达53米,成为远东名副其实的第一跑马场。
其实,赛马厅每天都有赛事,不过都是预赛,真正刺激的是星期天的决赛,在赛马之前会发行各种彩票,其中以香槟票为最多,也是上海人最喜欢买的,奖金池大,一旦压中黑马,那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可以从贫民一步跨入富翁行列。
看赛马也是上海人较为有档次的休闲娱乐,往往是亲朋好友,热恋众人相约而来,门票价格也是不菲,需要5元钱,不是普通家庭能够消费得起的。即便如此,也是一票难求,门票需要提前购买,否则只能在星期天买高价票了,或者选择最差的看台了。
新编第四军特派员苏越来到租界,找了个旅馆安顿好,便悠闲地出了门,买了一份报纸,一份上海地图,乘坐一号有轨电车,在南京西路跑马厅站下了车后,就看到了那高高的钟楼。
他没有急于买票,而是绕着跑马厅转了一圈,他必须在接头前察看地形,默记每一条可能脱身的通道,每一处可能隐蔽的建筑,盘算着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这次,任务之重要,已经容不得他出一点差错。
等到将外围摸清之后,就来到售票厅,买了两张票,一张是明天的决赛,一张是当天下午的一场预赛,预赛票价2元,因为是预赛,人不多,没有巡警,检票员也是慵慵懒懒,苏越给检票员递了根烟,攀谈了好一会。
即便预赛,也有一些以赛马为职业的人前来观看,看台上的人稀稀疏疏。苏越随便找了地方坐下,后面两个人在大声谈论着。
“明天第一场是障碍赛,第二场是速度赛,第三场是耐力赛。你这次重点压在哪一场?”
“当然是耐力赛了,我相中了7号。”
“27号马的身子短了些,胸肌过于发达,肋肌不够收,虽然体型雄壮,爆发力不错,但是会过早地消耗能量,持久力恐怕不足,我建议你选48号。”
“48号体型看起来倒也匀称,你看,她后小腿与地面的角度快接近60度了,跟腱的弹性肯定弱了些,这长跑的关键还是看后腿的跟腱......”
这些都是自诩懂马、相马的人,每个人都能说出些关于马的一些专业术语。苏越听着的两人评论赛马,莞尔一笑,眼睛却在看台上周围巡视......
突然,他发现了一些异常,就在预赛过程中,有八九个干练之人匆匆来到看台,显然是一起来的,可是他们却分散开来,而且他们的注意力不在场上,在看台上走走停停,东张西望,慢慢向看台后方聚拢。
看这些人透出的精明,分明是经过了严格训练,不像什么青帮、黑帮的。苏越不动声色,在外人看来,他全神贯注在比赛上,不时随人群叫好,呐喊,虽然没有回头,眼睛的余光和听觉全部在后面的那些人身上。
那些人似乎在排练着什么,分工什么,时而聚在一起嘀嘀咕咕,时而各处分散,其中一个就在他不远处,向后面挥手,似乎是收到什么命令,又向他这边挪了挪。
苏越的神情开始凝重起来,他望向看台最南侧,那里靠近出口,因为位置不好,空出很大一片位子,那些人也并没有重视那个出口。这个让苏越稍稍放心,他这次的接头地点,就在这个看台的出口通道。
预赛结束,观众开始退场,借助横向走动,苏越又瞄了一眼看台最上方的那挫人,很明显地看到一个人低头鞠躬行礼,那是只有日本人才有的下意识动作。
苏越已经明白了,这次接头已经引起日本人的关注了,不过暂时还无法判断这消息究竟是从哪里泄露的?看来,明天只能见机行事了,实在不行,就果断地放弃这次接头。
但是,支队长的话再一次响起在耳边:这次事关新编第四军是否能够顺利组建,形成战斗力,尽快地投入抗日战争。苏越内心升腾出一份豪情:老赵,我一定完成你未完成的任务,一定查明你的死因,为你报仇!即便是龙潭虎穴,我也要闯一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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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南站,陈功术带两名第一批湘潭训练营的学员走下火车,就像一名大学教授带着两个学生。还有十余名学员正从西南各处赶赴上海,他们是重建军统上海站的核心力量。
看看天色不早,本来打算到上海之后立即前往接头地点视察地形,但是火车严重晚点,只能先住下,将勘察跑马厅的计划推迟到第二天早晨。
两名学员中的乔杉曾经在震旦大学外语系就读过,所以对上海很熟悉,由他带路,一路顺利,在天黑前进入了租界,坐上3路公交车,前往跑马厅,他们要在附近找一家旅馆。
两名学员各自占据公交的前部中部,陈功术则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这也是职业间谍的习惯,形散而神不散。
陈功术看着公交车沿路的风景,不觉出神,还真是大上海,华灯初上,高楼林立,霓虹闪烁,各色人等步履匆匆,无论是谁,来到这里,都会感觉到自己的渺小。陈功术也不例外,那种无力感油然而生,自己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位。
这次来上海是临危受命,不像以前单纯是执行个刺杀命令,而是作为一个区域的主管,需要通盘考虑,协调各方势力,将军统站再次扎根上海滩。可是,他此刻就是一个外乡人,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个城市对他的排斥,甚至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或许在某一天,他就会被人沉入黄浦江的滔滔江水。
中统、地下党、特五组、外国人、青帮,如今再加上日本人,哪一个不是在上海盘根错节,势力庞大。军统在以前或许可以震慑这些势力,但是随着国军的败退,上海站的覆没,军统的威望还能存留多少?这些势力又会给军统多少面子。
就在陈功术思索之际,公交车迎面驶来一辆有轨电车,就在两车交汇的刹那,他眼神一亮,在那辆有轨电车的最后一排坐着一个人,也向公交车这边扫了一眼。
两人同时看到对方,两人得眼睛同样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但是,都不动声色,头都未曾扭动一下。
陈功术认出有轨电车上的那个人是冯源!湘潭训练营第三期的一名优秀学员,是他所教授学员中的一个行动好手!
作为特工,哪怕是最好的朋友,偶然相遇,也不能冒然相认的,因为,不敢确定对方此刻是否在执行什么任务。
不能冒然相认,不等于不能相认,对于彼此可信赖的,还是可以于第二天,在同一地点,同一时间再聚,至于第二天见着见不着,那就要看彼此之间的灵犀了。
明天下午的接头,对他这个未来的上海站站长太重要了,关系到是否能够顺利搭建上海站,没有谍报一组做为重建基础,新的军统上海站就如浮萍,没有根基,没有作为,甚至会重蹈覆辙。至于明日能否与冯源再次碰头,完全取决于这次接头的顺利与否。
不过,有件事是陈功术万万没想到的是,冯源此行目的就是为了营救他。老何安排的营救行动,需要跑马厅的门票。
冯源也没想到,他明天去跑马厅的任务,保护的‘铁甲’,就是他的教官。
原本的一次避免风险的机会,就这样随着彼此的擦身而过一闪即逝。
陈功术继续沿着原先设定好的轨迹,固执地踏入特高课布下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