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昌城,荀彧府邸。
“阿弟,你此次北面而来恐怕不只是归家探望这般简单吧。”荀彧执黑子,思索半天方才于棋盘落子,他的这位兄弟几年不见下棋的章法如羚羊挂角,竟处处占得他先手。
荀谌迅速落下白子,古代匮乏的娱乐方式使他不得不捡起早已荒废的围棋,他一望荀彧,回道:“兄长料事如神,我此来是想弃袁公择一明主辅佐。”
荀彧捻须摇头:“阿弟,虽说那袁绍多虑寡断,但毕竟虎踞冀州有吞并天下的气象,你在其帐下也为谋主,为何突然心生去意?”
“袁公待我甚厚,却无明主之姿,我料定其败亡就在几年之内。兄长不也是数年前就看穿其人,这才转投曹公吗,”荀谌又落一子,“棋多无策兮,如聚群羊。”
荀彧已入死局,投子认负,长叹一声又续了熏香:“阿弟倒是对马季长的《围棋赋》熟谙于心。”
马季长正是东汉大儒马融,一则《围棋赋》讲的虽是围棋,却以兵法相论,荀谌引用一句意为棋子虽多却无策略配合,犹如群羊相聚集,难以自保。
荀谌盯着荀彧熟练的添香手法,忽而发问:“兄长兴致缺缺,可是怕阿弟来抢了兄长的风头?”
荀彧无奈看了他一眼,对这个不省心的弟弟他也没生气:“在阿弟眼中为兄就是这般小肚鸡肠的人?实在是此事内情颇为复杂,族中长辈恐不答应。”
荀谌早知古代世家规矩甚多,可这择主之事又是为何?
“兄长可以效力曹公,近来公达要相助曹公之事也甚嚣尘上,况且我颍川大族纷纷投于曹公帐下,为何偏偏就我不可?”荀谌有些恼怒,他并未受过荀氏家族的恩德,却要被所谓的族中长辈限制。
荀彧多次欲言又止,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你回族中,一切自明。”
荀谌拂袖而去,叫上焦触与甄宓,由老仆引路回荀氏族中,他倒要看看为何兄长可以,侄子可以,就他荀谌不可以。
荀氏老宅坐落在离许昌不远的颍阴县,车马一日便达。
比起仰慕汝颍世家风貌而兴奋的甄宓和近乡情怯的荀氏老仆,焦触与荀谌两人倒是淡定。
荀谌是一天调整心态平静下来,而焦触根本就对颍川世族的底蕴一无所知,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公子,前面就是老宅了。”老仆放缓速度,荀谌掀开车帘一看——偌大的宅院占地甚广,一眼望去不知几进几出,正应了那句“庭院深深深几许”,足见盘踞颍阴县的荀氏一族是何等的底蕴深厚。
宅院内大树擎天,枝繁叶茂是难得的盛景,树龄怕是有上百年之久。
荀谌下车,示意老仆上前敲门。
开门的仆役一见老仆和荀谌,立马入内禀告,不多时就有一与荀谌年龄相仿男子率众出迎:“友若,你竟从黑山贼手中活着归来,真是极好!”
率众而出之人正是如今荀氏主持族政的荀衢之子荀祈。
荀谌无意与人客套叙旧,他也对这族中上下百口人一无所知,为免言多必失,他直接开口道:“我欲面见族长,商谈要事。”
荀祈见荀谌面色严肃,不似玩笑,便派人去请他父亲,迎荀谌一行人在大厅稍作休憩。
片刻功夫后荀衢杵杖前来,颇具威严,张口便斥他:“你从黑山贼手中逃出,不思回邺城出谋划策,回族中干甚!”
荀衢头发近乎全白,脸上褶皱沟壑纵深,眼皮垄拉也不睁眼看人。
“我此行意在重择明主,袁公不足于谋,曹公虽杀戮甚重,却也有几分礼贤下士的明主之象。兄长言族中长辈恐不答应,我回族中自然要问个明白。”荀谌开门见山,想尽快谈完便走,这世家大族的姿态让他有些不舒服。
荀衢这才抬眼看了荀谌,不急不缓地吐字:“让你在袁绍帐下,你安分守己便是,这是族中的安排。”
“族中安排?为何你等安居颍川,兄长、族侄尽皆出仕曹公帐下,便是方才听闻下人窃窃,言荀悦也将仕曹,族中就安排我一人远赴冀州辅佐袁绍!难道我荀友若在族中长辈看来才疏学浅,就应发配离颍川越远越好?”
荀谌有些忿怒,就在方才,他听闻下人窃窃私语说他族兄荀悦也将于近日出仕曹操,这样算来他这一代人中除了他荀谌本人,竟绝大多数出仕曹营。
荀衢重重一杵拐杖,发出沉闷的声响,睁开双眼上下扫视荀谌几遍:“你这是在袁绍帐下骄纵惯了,竟这般与我说话,忘了族中家法不成!”
家法既是家学治经,又是礼法治人,名门望族自有名门的规矩。
荀谌对封建礼法也有些摸不清门路,只晓得大家长权威甚重,便拱手以示歉意:“还请长辈教我。”
默念了几句人在屋檐下,暂时低头以待来日。
“你知晓为何我荀氏自先祖荀子以来代代相传,不论时局变幻谁为王侯均立于颍川不倒?正是由于子弟众多,出仕各方,不论何人称王称霸,都有我荀氏一席之地。便是我荀氏为士族名门,你那兄长不也娶了‘五侯’中以贪暴闻名的中常侍唐衡之女为妻,为人所讥笑?只要家族不倒,那袁绍就算是个草包败亡,也有你荀谌的托庇之所。”
荀衢所举的例子,正是荀谌兄长荀彧,在党锢之争士人与宦官不两立的情况下,接盘了中常侍唐衡女儿的事情。
当时唐衡要将女儿嫁给汝南名士傅公明,却被傅公明嫌弃是宦官之女当众拒婚,荀彧和荀谌的父亲荀绲出面为荀彧接盘了这门亲事,导致荀彧被世人讥笑多时。
荀谌作为职场精英自然一点就透,知晓这就是投资中分散风险的避险方法,即分散投资,这世家大族派人出仕就与押注一般,四下押注总能押中一个,以保全家族。
荀谌仍是不忿:“那为何就我一人出仕袁绍,不见族中其他人出仕于江东或是别家?”
荀衢又道:“你侄荀攸曾欲往蜀郡担任太守,效力益州,但成行后却发现益州道路艰险,偏安一隅尚可,争霸极难,便停驻荆州以观江东。这天下自史料有载,以北统南易,以南征北则闻所未闻,这才回返颍川。我等族中长辈皆言得北方者得天下,天下归属就在袁曹之间。”
确实,荀氏一族见识深远,就是在日后也鲜少有由南到北完成一统河山的。
但他情感上却是有点难以接受,毕竟袁绍不听人言,等曹操迎回献帝,早晚必败,他又不死心地问了一句:“我是绝无仕曹的可能?”
荀衢颔首点头,又补充了一句:“舞阳韩氏前些时日放出风声将你未婚妻许于曹操,你归来后事不成行,但曹操心里如何作想?总归是尴尬。”
荀谌对荀氏一族毫无感情,要他为荀氏一族放弃个人荣辱,在袁绍帐下出谋划策最终等袁绍败亡如丧家之犬回归族中,他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袁绍顺则万事皆休,逆则天下楷模的性子,就是他帐下如云的谋士猛将也不能挽救,但凡袁绍听他荀谌赠言有迎接献帝的举动,他荀谌也不会出现在颍川了。
荀谌低头良久,就在荀衢以为说服这位突然逆反心理的晚辈时,他抬头紧盯荀衢,眸中几欲充血:“那我不仕曹操,也不仕袁绍,有别的天下明主我欲仕之,族中可会反对?”
荀衢心念急转,将当世争雄人物默数了个遍,也寻不到袁曹两位之外谁有明主之象,以为是荀谌心服口不服,到最后寻不到明主又不能出仕曹操,自然会回到袁绍身旁,便开口道:“只要不仕曹,你且自去,这天下之大你尽管折腾。”
荀谌袖中双手紧握,指甲深嵌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