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你爱这个魔鬼。”他毫不犹豫地吻住了她。她小巧的舌尖,冰凉的腮,柔软的唇,他想了那么久,可她今天竟然用跟别人的一个拥抱来回馈他。他要变本加厉,夺回来。没办法,他只能做魔鬼,高尚不了。岁安,以后对女孩子不要这么好。
月光溶溶地下来,落到她丝质裙子的缎面上,流泻出一片幽微、华彩的波光。他知道,自己就算是离开,也会是心安的了。她的眼泪稀释了一切。
4
岁安去了美国,钟羽去了北京,他们都有新的生活开辟。只有静好,像一支困于幽谷的植物,塌陷在寂寞的春光里。
她现在的生活,好听点说是规律,不好听点,就是单调。早早起床,早早睡觉,晚上帮爸爸录入文字、整理资料,周末一个人逛街或爬山,更多时候宅在家里,看书上网。过去一年之于她,就像山中回声,水上桨音,明明还余音缭绕,却怎么也抓不住了。
静好现在只在报纸上注视钟羽。他采访机会不多,但是头版的评论员文章却大半由他撰写,关心民生、针砭时弊,文风犀利鲜辣,静好在佩服之余总不免担忧。
这样私密的不动声色的关注,逐渐成为她单调生活的一大乐趣。她好像又走进了某个茧中,以丝缠绕自己,在昏暗的光线里闲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自得其乐。她还是不清楚自己这样子究竟是在意他,还是忽视他?
他走前跟她打过电话的,说会等她。
她笑笑,“期限呢?你是讲究效率的。”
他也笑笑,“如果我说等到等不动为止,你们女人估计比较爱听。”
“但你不会这么说。”
“静,我遵从我的心。”
静好说:“我也遵从我的心。我在等那个接受你的契机。”
那个契机,究竟在哪一天会到来?
这日,她还在上班,接到许姨电话,“不得了了,你快回来吧,你爸爸那女学生来了。”
静好回到家,许姨站在门口,说:“已经走了。”
在许姨的描述中,静好复原了柳絮与姚书存会面的场景。
柳絮跟她父亲北上,在A市转车的时候,她趁父亲不注意偷跑出来见姚书存。
许姨不敢不让进,领着上书房。当时姚书存正在练字,猛地看到柳絮,手一抖,毛笔应声而落。
柳絮痴痴地看着他,终是不敢认。
姚书存已被岁月风蚀,可柳絮却还是当年的柳絮,精神分裂并没有摧毁她的容颜,反使她一直活在二十三岁的幻象里。
姚书存叫一声“絮”,老泪纵横。
柳絮摇摇头,充满困惑。
大概时光真是最好的解药,当她看到十年后的姚书存,衰朽,苍老,跟小区里任何一个坐在阳光下打盹的老头一样,不复当年的风流倜傥,肯定很幻灭,很失重。
“你不认识我了?絮,我是姚老师啊?”
柳絮忽然失控,上去又掐又踢,“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怎么可以允许自己这么老这么丑?你让我怎么嫁给你?”
姚书存凄惨地说:“我早就不是当年那个人了,絮。那个姚书存死掉了。现在的我不过是个等死的老人。”
许姨听得心酸,只好避开拉倒。
“后来呢?”静好问。
“她没呆多久就出来了,神情有点恍惚,但是走得很决绝。”
静好连忙跑上楼去看父亲。父亲枯坐在藤椅里,眼圈红肿,眼神涣散,魂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
静好只觉得很悲哀,明明这是最好的结局,父亲又有什么看不开?男人是不是都这样,就算自己放弃了,还是希望能在爱过的女人心上刻下永久的烙印。他承受不了她的失望。
“絮……”细细听,父亲嘴里嗫嚅的还是柳絮的名字。
钟羽的电话随后进来,“静,我姐是不是去你家了?我爸找不着她。”
“对,不过刚走了。”
“麻烦你,帮忙找一下,再送上车。晓燕联系了专家,我们打算给她整容。她也需要新的生活。”
“好,我爸也会看开的。”
静好挂了电话,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有点酸涩。她跟许姨说了声,跑出去找柳絮。
她的估计不错,在经管学院大楼前,她果真看到了坐在草坪上的柳絮。
柳絮坐在将逝的夕晖中,正抬头专注地盯着楼身上那几个金碧辉煌的大字:切问而精思,博学而笃志。
她的眼睛里满是金灿灿的泪。
曾经她是那种很有天赋的女学生,每年拿一等奖学金,考试对她来说易如反掌,如果,没有被感情误掉终生,她的未来不知道有多么辉煌。
今天在见过姚书存、看到他的衰老与委顿后,她幡然醒悟:人生只有一条道路,走偏了,再回不来。她大恸,突然难以经受生命的蹉跎。
静好递给她纸巾,说:“你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可以走。”
“还能怎么走呢?”柳絮捂住了脸。
静好坐到她身边,“只要你还在生命的路上,觉悟永远不会来得太迟。相反,如果一直耽于自己的感觉不肯走出来,那么你的一生也就只有一只拳头那么大小。”
柳絮蹙眉思考着。良久,检视着自己的内心,慢慢说:“你说得没错。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你烫烧吗?一方面是报复你妈妈,另一方面也是嫉妒小羽对你的爱。这么多年,我一直活在自己的感受中,我觉得全天下人都辜负我,我于是憎恨全天下人的幸福。所以,我不要小羽喜欢你,不要你把他夺走,我希望你痛苦。”她微微笑了一下,“可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就是这种念头把我推进一条死胡同的。我总以为报复是对自己的补偿,可是,我究竟得到什么好处呢?今天看到姚老师,就像一面镜子,我宛如看到我自己今后的模样,我觉得我们太可悲,如果我们不那样,我们远可以过得比现在好得多。”
她流泪了。
然后,她胡乱擦了擦眼,站起来,对静好鞠了一躬,“请你原谅我对你的伤害,对你妈妈的伤害。”
静好也站起来,摇头,“我妈妈也伤害了你,我爸爸也对你不起。”
柳絮流着泪笑,“你说的,现在明白还不晚,我应该庆幸,那种心理没有覆盖我整个一生。”
“祝贺你。”静好伸出手。柳絮紧紧握住她。
血红的夕晖喷溅到她们身上,染红了她们的头发、侧脸,在这样壮丽的背景中,她们感觉到有一种深广的安宁在轻叩心弦。放下,原来是这样美妙的事。
“小羽很爱你。”
“我知道。你见到他,就说,我过几天会去看他。”
5
静好去北京找钟羽。
那是个下过雨的黄昏,天空呈现出浓重的酱油色。建筑和植物静静地耸立,有浓重的线条勾勒感。
静好是突袭的。
她一脚一脚踩着浅浅的波光,寻找着他的宿舍楼。
她在差不多一模一样的楼群间找了很久,最后才找到。那是栋很有年头的公寓楼,楼道阴暗,墙粉斑驳,水泥楼梯窄而峭拔,走上去的时候,咚咚有声,仿佛后面跟着个鬼。
在门口,静好略作逗留,为待会儿可能出现的戏剧场面做下充分的设想。
当她稳下心神敲门的时候,发现门居然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里头也无人应声。
客厅空旷而简陋,杂物乱飞,沙发上有件咖啡色的外套,静好认出这衣物属于钟羽,便安下心推门进去。“有人吗?”她叫。这时候听到了卫生间哗哗的水声。
估计在洗澡吧。她想,便坐在沙发上,一边等一边随意地张望着。
这是个二室一厅的房子。朝南是两个房间,卫生间和厨房殿后,中间是客厅。客厅只有她坐着的那张沙发新一点,其余家具都很旧,并且五花八门,各不般配,很像从二手市场淘来的。静好不免想,T报也实在太抠了,给站长同志配的住房都这样不堪,怎么留住人才?
正胡思乱想间,里边的水声停了,片刻,卫生间的门吱呀开了,静好心蓬蓬跳。但是,走出的却不是钟羽,而是一个头裹浴巾身着浴袍的女子。
女子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长着张苹果脸,右嘴角有个浅浅的梨涡,嘴唇丰满并微撅,好像天生就适合接吻。她的浴袍没有系紧,胸口露一大片春光。
两人目光相触,都大吃了一惊。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女子瞪大眼,又赶忙欠身系紧了浴袍上的带子。一弯腰的工夫,裹头的毛巾掉了,突然间涌出一头泼墨似的长发,又黑又密又亮,散云一样沿着发根滴滴答答渗水。静好忽然想起钟羽的特殊嗜好——喜欢毛发茂盛的女子——便茫茫然怔住了。
来晚了吗?她在他心中已经过了保鲜期?
“钟羽,住这儿吗?”她捡起毛巾给女子,不甘心地问。
“是啊。你是谁?”女子使劲擦着头发。屋子里立时弥漫出洗发水好闻的香气。
“我……我想先问你是谁?”
女子微笑,梨涡沉醉得像只酒盅。他喝过了吗?
“我是他老婆啊。”女子一脸幸福。
静好但觉头皮一麻,猛地睁开眼,周围一片黑暗,原来做了个梦,但是嫉妒还在胸中风起云涌。她拧亮台灯,对自己苦笑,明明爱着他,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
因为睡不着,她索性坐起身,将两手支在后脑勺,靠着松软的枕垫。橙色的光在室内圈圈流溢。夜色还很浓郁。她在模糊中又想起了十多年前的山顶诗会。中间是舞动着的狂欢的人群,天之骄子们为诗歌为梦想为未来激动。作为边缘人的钟羽则在人群外边久久踯躅。火光熊熊,映亮他燃烧的眼眸。她看出他因为压抑而痛苦难当的渴望。
“你不进去吗?”她问他。
“我跟他们不一样。”他努力平和地说。但是她知道他痛苦死了。
“我也跟他们不一样。”她只能这样安慰他,然后问他,“写不写诗?”
“嗯。”他小心翼翼地展出一张汗湿的纸,为她朗诵。
那首诗她早已经不记得了,却记得他朗诵的时候有一种飞翔的轻飘。灵魂飞出很远,停顿在哪里呢?他是否已经遥遥地看到若干年后的自己,他决不允许自己做沉默的大多数。
她在一道白亮的眩晕中醍醐灌顶,在那一刻,她理解了他,同时也原谅了他。
宽容并非是对别人的施舍,而是自己内心的需求。在获得灵魂的轻松时,她真正明白了那句话,人最大的需要是被需要,为别人其实是为自己。
她蹭地跳下床,想给钟羽拨电话。
想想又放下了。她准备去见他,像梦里一样突袭,给他惊喜。窗子外闪出一片呆滞的灰色,曙光还未到来,但她已经有点迫不及待了。
航班订在十点半,静好仓促收拾了一下,打车去机场。车子经过她原来的宿舍,她目瞪口呆地发现面前已经是一片废墟。原来那条小巷半点影子也不剩,只有周边拆了大半的居民楼还能勉强让人想象一条小巷消失的前因后果。
阳光亮堂堂地泼洒下来,将原先的幽暗挤得无影无踪。
风流已经瓦体,阳光下再无新鲜事。
静好怅怅地望着,直至那片区域完全退出视线。
“什么时候拆的?”她问司机。
“一周前。”
“这么快?”静好感叹着。现在房价年年涨,开发商像喝了鸡血似的,有推翻一切重建一切的冲动。这边位于老城,房子多有几十年的历史,被重新洗牌似乎是逃不过的宿命。
“听说这边要建一个文化艺术小镇,号称要打造成中国的左岸。”司机又说。
静好一震,忽然从中品出了些意味。她曾经的世界跟眼前这片废墟有什么区别?坍塌后的命运必然就是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