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是我的心意。”静好抱歉地笑笑,掏出便签和笔,说,“我给你留一段话。”
她写:“心是一块很小很小的地方,只有把悲伤拿走,才能放进阳光。”
落款:“静静永远感激岁安。”
岁安耸耸肩,道:“我也送你样东西。”
转身,在碟架上抽出一张CD,说:“我最喜欢的巴赫。在一般人眼里,古典乐是古板老土的,但是巴赫不一样,他的节奏感很强,当然并不是全部。我一直以为,听巴赫,你获得的不是心灵的安宁,而是心灵的激动,不是自我的放松,而是热情的充电……很多个晚上,我都是听着巴赫度过的。听着听着,我的心就暖起来了,甚至激昂。我告诉自己,我的人生不止于此,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危机不是坟墓,你完全可以从废墟中爬出来。静静,在你感觉悲伤又找不到我倾诉的时候,可以听它。它会迅速让你感觉生活的美好……东施效颦,我也留一段话吧。”
他在房内四处找了一下,终于找到称手的油笔,便在封皮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两行字。静好辨认,写的是:“音乐让生活更美好,爱情让生活一团糟。”
她微微一笑,微觉惘然。她忽然想起那首叫《锦瑟》的诗,那是她觉得最美丽也最伤感的诗,庄生晓梦迷蝴蝶,蓝田日暖玉生烟。一切都是模糊的,一切也都是美的。一切都在失去,一切也都将化为永恒。
岁安仰首看她,脖子挺得很直,下颌微翘,有种站在别处遥望的深情。顷刻,他目光湿了,就又挥笔疾写。
“凡是爱着的,都不沮丧。”
写完,他把笔扔掉。把一段时光挥掷。失去并不沮丧,没有爱,才要沮丧。音乐在这时转至四步的拍子,岁安欠身做个手势,“女士,赏光跳个舞?”
静好笑着点头,“很荣幸。”
她将脸贴在他胸上。他拥住她,慢慢慢慢抵达音乐的内核。
最后,他说:“我梦想过有这么一天,和你共舞,让你体会巴赫的美妙,但没想过是别离。静静,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留下我,成全自己。”
“留下我,成全自己”。岁安第一次在静好面前如此自信。
没错,静好也知道此刻的岁安是她最后的机会,失去,就是永远失去。再不会有一个人无怨无悔地供她驱遣,再不会有一个人任劳任怨由她撒气。总之,那个任性的自私的甚至有点小小恶毒的姚静好将不复存在。
也许岁安是做丈夫的最好人选,她跟他在一起远比她与钟羽更有安全感,但她已经没有选择。在上D城的火车起,她就远离了他。或许更早,在十八岁那年,被那个强奸犯摧毁的时刻起,她已经与他脱了关系。
“岁安,我会想念你,也会为失去遗憾。但是我没有办法成全自己。”静好这样回答他。
3
静好跟岁安在朗园告别。等着出租车走了,她才放下挥别的手慢慢进楼道。
手机适时响了,是钟羽。他好像喝多了,吊儿郎当地说:“为什么不留下他呢?既然那么依依不舍。”静好淡淡说:“分手了就各行其道吧。”他说:“这话发自肺腑吗?骗别人也不要骗我啊。回头。”她于是看到他——
就在不远处靠着车身抽烟。身子的重量全交付给了车,身形便有些松散,头微仰向天空,有点眼高于顶的样子,指间的烟半天没动,闪着寂寞的红光。
稀薄的月光流下来,被枝杈割得七零八落,掉到人身上,便是寡淡的一层清水。他的身体在月影中半明半暗。
静好走近他,上来就夺掉他的烟,说:“你抽得太多了。”
钟羽笑笑,“不想戒。我就喜欢尼古丁在胸腔弥漫出来的那一刻感觉。其实爱情也一样,但是爱情不像烟能够轻易得到。”
他有点醉态,晃着脑半眯着眼看静好的样子像是要把她吃了。静好稳住心神,把烟扔到垃圾箱,说:“找我什么事?”
刚说完,她的手便被他拖过去了。他旋转一周,把她压在车身上。
静好双手撑住车,努力想直立起来,但不能够。钟羽一手摁住她的肩,一手绕至颈后从下往上叉进她浓密的长发里。
长发在他手的律动下飞扬起来,散出蓬松的幽微的香气。
他将脸埋在她的发中,狠狠亲吻她的发,而后侵占地盘,移向她的额头、耳朵、脖颈。静好身体僵硬,撑车的十指张开,狠狠攥住钢铁坚硬的冰冷。
“为什么不反抗呢?”他从沉酣中醒来,凑近她的眼睛。
静好口干舌燥,又窘迫又难堪。
“因为你喜欢。”他代她说了,“要我吻你吗?保证会让你很舒服。或者你还有更高的要求,要不要进车?”
“不,钟羽请你……”
“何必撒谎?试试,你看看你会不会拒绝我?你看看你到底喜欢谁?”
“求你……”
“你为什么不能向自己投降呢?”
“我害怕中你毒,再抽身不开。”
“已经中了。”
“我正在戒。”
“有效吗?”
“至少我可以顶住自己不见你。”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戒不了而我也不能再做你的尼古丁,你会怎么办?时间不会等在那里,我也不会等在那里。”他咬牙切齿。
“……”她没想过这个问题。分手后,她似乎就没考虑过他的感受。好像一个犯人,是不需要去怜悯的。但他对她来说并不仅于此,她爱着他。只是这爱还不足以让她突破自己的理性盔甲。
“那么,我就祝你成功把我戒掉。”钟羽骂骂咧咧说,“没有我,你也可以过得很平静。因为你本身就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松开她,好像要走。但是,静好的几根发丝却缠在了他衬衫纽扣上。他颤着手解她的头发,她低垂着头,顶到他胸前,因为被弄疼了,喉间逸出细细的呻吟。
解开了,他没有抽手,而是绕过去,抚住她的肩头,他紧紧挨着她,她能感觉他胸膛的起伏以及血液的温度。他像是在竭力克制某种澎湃的东西。没错,他爱着她。但是他又是个有着极强自制力的人,除了爱情,他对这个世界还有更大的野心。他绝不会允许自己在爱情里磨损、萧条,一蹶不振。静好忽然有了点恐慌。她揉着发僵的手指,迟疑地问,“能告诉我,离开我,你会平静吗?”
“哼”,钟羽咧嘴嘲笑了下,从兜里掏出烟,叼在嘴上,火光一闪,静好看到他眼中闪过一种冷淡、疏远的神情来。良久他说:
“你为什么总要先问我的感受然后才下判断呢?如果我平静,那么你也平静,就算不平静也要平静。如果我爱你,你再掂量自己是否爱我,如果我不爱你,你当然不需要爱我。这就是你的爱吗?建立在别人的基础上,别人付出多少,你才权衡着给多少?”
钟羽咄咄逼人,展现出雄辩的风采,“我先跟你讲个题外人,也不题外,就是岁安。前不久他找我说过话。因为他要走了,作为他的继任者,他觉得有必要跟我交代些什么。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他这辈子,没坚持住什么事,经常半途而废,唯一坚持到底的就是对你的感情。虽然没有什么结果,但是他不觉得自己失败。他又告诉我,你喜欢吃什么,有什么习惯,不开心的时候怎么哄你。你们经常玩造句游戏吧,爱情——什么是爱,情为何物?活泼——快干活,泼妇!据他说,只要你心情不好,玩这个游戏屡有奇效。
“他不知道我们已经分手了,又怕我多心,说,不会对你再有什么心思,以后只是旁观者,连失意者都不是。因为你的幸福是他乐意看到的,他安宁。他一直以为我们是强奸犯与受害者的关系,但是因为是你的选择,就算是吞苍蝇他也接受了我们的关系,没有用道德指责过你我。这真的不简单。你看到爱的层次了吗?有‘有我之爱’,有‘无我之爱’,岁安这样的,应该算‘无我之爱’,因为无我,所以会站在他人角度考虑问题,所以才有宽恕,才有心灵彻底的安宁。我们呢,都是‘有我之爱’,充满欲望,渴求结果,在乎自己的感觉胜于其他。所以,我们不原谅,不体恤,我们自以为是,最后也会凄凉收场。
“我不知道你现在怎么想。如果你需要别人丰沛地爱你,那你完全可以接受岁安,我想再没人会比他更爱你。如果不是,你也有爱的能力,有爱的选择,那么你要反思自己。当然,爱自己没有错,你也可以继续爱下去。这毕竟不是一个雷锋的时代。人本来就很渺小。伸手需要的永远比给予的要多。
“我以前跟你说过如果开始就知道结局,我还是选择开始,因为可以得到你,哪怕迟早要阵亡。现在我改变念头了,如果开始就知道是这样的结局,未若让它胎死腹中,至少成全岁安一片心意。”
月亮划过林梢,风生袖底。静好一袭薄丝长裙,此刻就像过水一样,触着肌肤,飒飒生寒。但她明白,真正的冷来自心灵的拷打。钟羽的话击中了她。
难道不是这样吗?她裹着自我厚厚的茧,把自己的感觉无限放大,包括伤害,包括耻辱。其实说穿了,什么羞耻,什么道德,不就是怕自我暴露后被耻笑被裁判失去保护自己的外衣吗?
她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无法接受钟羽。她对他最浓情蜜意的时候,是有黑暗作保护的,当一切坍塌,光明正大,空无所依,她害怕了,首先想到的是保护自己。她的爱确实没有到一个境界。
静好软软靠着车身,感觉到无力。
“北京那边新成立了记者站,要调我去任职。我本来想跟你商量一下,听听你的意见,但现在想想算了。”钟羽哂笑了下,“我留还是走,对于你来说都无关痛痒。即便关关痛痒,你表面上也会无动于衷。就像你跟岁安搂搂抱抱的时候,你想过我会不舒服吗?即便我有问题,当我问你找台阶下的时候,你给吗?不,你觉得伤害我无所谓的,我本来欠揍,不值得给好脸色。是不是这样?”
“你不要说了。” 静好微弱地抗议。她感觉冷,并越来越冷,心上嚓嚓结着冰,寒气涌至喉头,致使牙齿发出咯咯的声响。她好想蹲下去。
钟羽继续,“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这么愤激?静,因为我没时间了,我要走了。我也不是岁安,可以一直一直等。某种意义上,我们棋逢对手,我们在乎自己。静,看着我——”
,然后,他感觉出她的不对劲,他去拥她。她凶狠地推,但架不住他的力气,还是被他扑通搂到了怀里。
他的手抚在她的腰背处,触手生凉,但慢慢地,手下那层织物像获得生命一般暖和起来,竟至熔失不见。钟羽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出她肌肤的柔腻来,往事历历在目。她的娇憨、可爱,热烈、痴狂,只有他看得到,他怎能不爱她?今天是逼极了,才想出用这番话来刺激她,震醒她。
“静,我爱你。”他感觉她的身体在颤动,想看她的脸,她却龟缩,肩膀耸动得更厉害了。他使劲地抬她的脸,她拼命扭着,像只动物一样胡乱挣扎,“谁要你爱了,你走吧走吧,越远越好,再不要来烦我……我反正在你眼里就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我也从不自恋到觉得自己对你有多重要……你太恶毒了,我早就该想到你是个魔鬼。”她终于哽咽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