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安苦笑道:“刘坚死后,爸爸郁郁寡欢,跟以前判若两人。良心的谴责,比任何酷刑都严厉。这一点我绝对的感同身受。不,实际上,就是身受。我知道我跟以前不一样了……”
车到静好宿舍,岁安话还没完,正好看到附近有条偏僻的小巷,鬼使神差,两人过去。钟羽递给他烟,他吸第一口就呛了,不停咳嗽。钟羽笑。他蹙了一下眉,又吸第二口、第三口,终于使自己的肺适应了那种独特的烟草味道。
岁安歪靠在长满苔藓的影壁上,吐了几个烟圈,说:“我好想原谅我爸。我不想跟他对峙下去了。他难受,我自己也难受。我现在每周回家一次,一般是周末,每天回家爸爸都在。妈妈跟我说,爸爸一周盼着的就是这一刻,一家团圆。但是当我们坐到台面上,我们依然冷冰冰,不发一言。吃好饭,爸爸照例回书房。我用余光追看他的背影。他走得很慢,好像每一步都在期待着我把他叫停,听我同以前一样亲切地叫他一声‘老爸’。但我没有。我闭紧嘴,看他一步步走远,看他关上门,把我的视线阻隔。原谅那么难吗?我问自己。后来明白,不原谅是一种惯性,也是一种姿态——你伤害了我那么我也伤害你。但我并不快乐。”
“那你就原谅他吧。其实对于他来说,不在于你是否原谅,而在于他是否能原谅自己。他对自己的审判肯定比你施与的要剧烈。”钟羽说。
“那你能原谅他?”
钟羽看看头上的月亮,“无所谓原不原谅。事情已经过去了,时间也不可能重来。我做下的事也就永久做下了。自己伤痕可以舔舐,别人的,我无能为力。”他默默看向岁安,很想对他说声对不起,但是始终开不了口,只能沉默着,把心头翻溅起的浪花压下去。
“你的心情我能明白。真的。”他诚恳地补充了一句。话语虽短,毕竟是暖的。岁安接收到了这份歉意,也接受了。
“今天TMD是什么日子?”岁安咕哝了一句,脸色在月色中那样安宁。这时候,他们同时听到了静好的脚步声。钟羽摁灭烟,匆匆下场。
然而这并不是最终的结局。
静好点着头,道:“我总算明白了。那么你现在是什么心情?横刀夺爱,你不负疚吗?”
钟羽道:“我很愧疚。但我碰上你有什么办法?”
D城的并肩之旅,看似巧合,实际上就是命定。那次旅程后,他知道自己已不可能获得先前的平静。他缺失了多年的爱情终于疾风骤雨般扑过来。
他后来看到一段话:也许,在某个世界里真的有和我完全相同、只是电荷的正负不同的个体存在,我们在宇宙最初的大爆炸中失散,然而我们一直相互想念,有一天我们相遇,相互吸引,相互迷恋,最后在无法阻挡的拥抱中一起消失在大气中……
这段话,用来诠释他和静好的爱情最好不过。
外面起风了,刮得窗棂砰砰地响。暴雨的前兆。
屋子里仍有黄暖的光,只是因为夜深人乏而显得模糊。故事已告一段落,瘾君子烟瘾犯了,去阳台抽烟。他整个人若无重心地侧靠在玻璃门上,身体轮廓线在在包抄过去的薄明光线中愈发清晰挺括。一双因睡眠不好而凹陷的眼睛,聚集了些深邃的光芒,配上因消瘦而高耸的颧骨,一脸峥嵘线角。
静好还是蜷缩在沙发里,有时候望望门外的人影,有时候扫扫屋内的陈设,把握不住自己在留恋什么。
在钟羽进屋前,她莫名其妙地想起小时候周岁安让她猜的一个谜语:小白,长得真像他哥哥啊。打一个成语。
想着想着,她就笑了。钟羽恰巧进来,看她笑容满面,倒是怔一怔,说:“笑什么?”
静好说:“给你猜个谜语。”她难以想象自己此刻居然还有这样的心情。她学周岁安把谜面拖腔拖调地说出来。
钟羽大概知道了,笑着摇摇头。
静好说:“真相大白。”
钟羽说:“等候发落。”
静好把剩下的冷牛奶喝光了。她用舌尖灵巧地勾掉了嘴角的浮沫,这一个动作又把钟羽拽得心绪难平。他很想同往常一样,扑过去,与她闹成一团。他实在太迷恋她的缠绕了,藤一样的手臂,盘旋到他腰际的腿,蜜一样的唇。他站在那里,呼吸紧张,感到自己又成了一只将要出山的兽,但还是忍住了没有动弹。他非常哀凉地知道,他将要失去她。
静好却并不知道怎样去审判他,道德审判是宣判他出局的致命武器,可是,感情终究与道德无关。道德是公众赋予的,刚性的,一刀切的,而感情则是千姿百态,无法概括与归束的。何况,在世俗眼里,她也有揩抹不净的道德污点,她有什么资格去五十步笑百步?
她不想做万能的上帝,只想管自己的爱恨情愁。她问自己:是否爱他?
这似乎是毋庸置疑的,从她与他分手后的孱弱表现就足以证明她离不了他,或者说,不想离开他。可是,她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她对他的爱恋建立在一个错置的基础上,现在那个基础抽离了,她是否爱他?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当初的误会,她还会这么放肆地爱他吗?
她究竟是爱他,还是爱十八岁惊心动魄的出轨?还是爱小巷心怀鬼胎的游戏?甚或,只是爱自己的封闭世界?那是她独自打造,与这个衣冠楚楚的世界对峙的另一维度。在那里,只有绝对的她,那是一个自由自在,逃离了一切束缚与伪装,无牵挂无窒碍,但同时又无目标无居所的轻飘魂灵。
现在那个魂被捉住了,降落下来,她回归了俗世生活。她需要站在世俗的角度去选择。但是她实在太迷惘了,她看不到自己情感的原生态。
撇开这个,她还有一个困扰自己以至于连面对他都成障碍的问题,她无法想象他会怎样评价她的放荡。她的羞耻感浓烈地挥发出来,阻止了对他的公平考量。
她感到非常疲倦,想离开,夜毕竟深了,而且身体也有惰性。钟羽让她睡房间,她不愿意,拿了床被子放到沙发上。去洗漱的时候,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暗黄若草纸。
她魇住了。天好像已经很亮了,明亮的光线从白窗帘里耀进来,把地板蹭得亮晶晶的。她知道自己不好赖在这里,命令自己起床,但是四肢沉重,完全不受意识操控。她挣扎了一阵,眼皮一耷拉又合上了。她睡不着,但是醒不来,整个人像在腾云驾雾,异常恶心,又挣扎了一阵,眼睛似乎又睁开了,这次她甚至清晰地看到了客厅内的陈设,电视柜、多宝格,绿植、歪靠在门边的小提琴,当然还有钟羽,他就站在窗边,对着一窗的好天气悠闲地喝茶。她很想叫他帮她一把,可是嘴巴发不出声,她只是在心里无声地叫:钟羽,钟羽……
钟羽还是没法跟她达成默契,也许再不能跟她有默契了。她沮丧得想哭……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救她于水深火热,她醒过来了。醒来时,她发现自己不在客厅沙发,而是在卧室床上。外面天还是暗的,一片蚕食声,暴雨已经如期而至。
敲门声还在继续。灯亮了,客厅响起了钟羽的脚步声,他要去开门了。静好不知道为什么感到异常恐惧,好像还在梦魇中。她下床,轻轻拉开门,看到钟羽打开了防盗门上的小窗子,正在跟屋外人对话。
屋外的女人说她就住对门,她女儿半夜发高烧,三十九度多,她要马上送她去医院,可是,这么大雨,又是深夜,根本打不到车。她哀求钟羽,能否帮她将女儿送至医院。钟羽没有犹豫就答应她了。走前,他推门进了卧房,看到静好坐在床上,惊讶道:“把你吵醒了?”静好道:“你要去?雨好像很大。”钟羽道:“没问题,附近有家医院,半小时就可以赶到。”静好没有理由阻挡,就说:“去吧,小心点。”钟羽揉揉她的脑袋,“别想着逃,等我回来再走。”
门关上了,杂沓的脚步声滚过,一切归于平静。
静好想再睡一会儿,但怎么也睡不着。拉开窗帘,看雨脚在玄蓝的夜色里越走越密,终至于将天地拖拽成一片白雾茫茫。
她开始胡思乱想:这么大雨,路又不好走,开车会不会有危险?
怎么会半夜三更敲陌生人的门呢?换一般人会求助亲戚、朋友,会不会是一个圈套,女人用孩子做诱饵将钟羽骗出去,开到半途,一定有人接应,将他抢劫,绑架?
……
她越想越惊悚,连忙给钟羽打电话。几声后,音乐响彻了客厅。这么关键的时刻,他居然忘记带手机,他疯了吗?真要碰到什么事,连个求救电话都打不了。
她低头计算时间:他走了两个多小时了,他说医院半小时就能赶到,刨开帮忙挂号办手续耽搁的时间以及雨天路滑开车慢的因素,这个时候也该回了,是不是出事了?要不要报警?
冷静冷静,一定会没事的。她命令自己镇定,决定再等一个小时,到时要还没回再报警。
时间在监视下过得度日如年。她在室内困兽般走动,恨不得插翅飞往医院一探究竟。在这样焦心如焚的等待中,她悚然发现自己居然是这么害怕失去他。因为这个发现,她的脑子就像被急雨淋过似的,混沌成一团。
他真的消失了怎么办?就像上次去恩格贝沙漠,没有幸运地碰到救助,而是在这个世界彻底消失,她怎么办?是庆幸从此摆脱了他,还是痛不欲生后悔自己没有爱他?
一定要到失去的时候才后悔莫及吗?难道只有死亡才能称出爱情的重量?
因为头痛,她又迷糊过去了。
再一次醒来,已到了日中。雨早就停了,被雨洗过的天空蓝得纯净通透。阳光晶亮,一束束晃入眼来。静好嗅嗅鼻子,一股肉香味挥之不去,转头看厨房,玻璃门映出一条人影,不是钟羽是谁?
她嗒嗒跑过去,拉开移门,想对着钟羽大发其火,嘴刚张大,就松下来,算了,别泄露出自己有多么害怕失去他吧。
“小懒猫,起来啦。想吃什么?我都做给你吃。”钟羽宠爱地说。
静好盯着头顶圆圆的的灯泡,“我想吃泡芙,你做得出吗?”
“泡芙没有,泡沫有。”钟羽歪过头去,想亲她一口。静好后退几步,避开了。钟羽轻叹一声,“你还是没法接受我吗?”
静好指指锅,“汤都溢出来了。”
钟羽揭开锅盖,肉香味迫不及待冲了出去。静好贪婪地嗅了口,拿过小勺一点点撇浮沫,“我给你打下手好吗?”
这是他们第一次合作做饭。以前,因为忙,钟羽实际上并没做过几顿饭,绝大多数时候是静好主厨。难以想象,对烹饪一窍不通的静好有如此高涨的热情。她经常是边慌乱地炒菜边用下巴和肩膀夹住手机向许姨请教。许姨总感叹她做饭的成本之高,恨不得从电话线里爬过来帮她的忙。
她还买了个小型烤箱,闲时给他做蛋塔、布丁等稀奇古怪的甜点。早上用肉松、培根、酸黄瓜给他卷三明治,煎鸡蛋的水准也从沆瀣一团到凝而不固、流而不逸的最高境界。她最喜欢的一刻就是香气和烟气把屋子充满的时候。可以说,她已经不把这个房子当成一个临时驿站,而寄托了她对家的向往和期待。
她在水槽里洗菜,水从水龙头里哗哗涌出,在菜叶上折碎,溅出无数的水珠。过去的点滴就像这摔碎的水影一样动荡起来……
用餐的时候,她总是边抱怨着他的晚归,边欣赏着他饕餮的模样,而后叽叽呱呱跟他讲听到的看到的趣闻。他可能觉得全世界女人都一样啰唆,用一分心思配合她傻笑,其余精力用来想头条,想版面。
生病的时候,他会严令禁止她迈出床以外的地方,“姚静好,你现在只有这座孤岛,想去更广阔的地方,除非我划了船来接你。”他朝着床虚虚划一个圈,一本正经地说。
“我想洗个澡。身上都是汗。”
“妄想。除非发大水,把岛给淹了。”他卷寿司一样,用被子把她裹成了一只蚕宝宝。她左转右滚,始终没法把被子蹬开。他于是毫不客气地欺负毫无还击之力的她。
激情的发生总是毫无征兆。她洗碗的时候,他会搂住她的纤腰跟她调情,说那腰是天生为他准备的,那凹下的两处正好搁他一双手。她讲了不怎么好笑只把自己逗得前俯后仰的笑话时,他会愣愣地看住她,而后向这傻女人猛扑过来。他夜里加班,她迷糊醒了,过去跟他搭话,他会猝然抱她到膝上,双手探进衣服,划上她光滑的脊背。
她爱与他闹,讨饶的时候,说着可能要四五年才能实施的惩罚措施,好像他们拥有的不是虚与委蛇的朝暮,而是挥霍不尽的长久。
还能用一生的机会去惩罚彼此吗?
她并不厌憎他,但也没法说服自己接受他。
她可能爱他,但也可能只是爱和他在一起的自己。
无论是哪种情况,他们都必须面临分别。也许明天他们就会在一起,也许永远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