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孔季夏又出现在花店,这回带着他的女儿。
“先生,买花吗?”她依例问。
孔季夏转头对女儿说:“阿福,在这里买花,要拿麻袋装现金来。”
单晓燕笑。
孔季夏便给她们介绍,“这是我女儿芣苢,小名阿福,无锡泥人见过没?就那种粉粉的,块头大大的,是不是有点像?”
“爸爸,我属于正常好不好?”
单晓燕又笑,然后道:“你女儿比你有派头多了,像……”
孔不管摘下墨镜,说:“别说我像黑帮老大,我长得还是蛮清秀的。你看我这眼睛,水汪汪很江南的。我妈妈是江南人。”
“对。”孔季夏说,“来自阿福的故乡。”
孔不管白父亲一眼,“爸爸,损我你很开心啊?我也是你生出来的。”
孔季夏跟单晓燕说:“我跟她说了你的事,她非要跟过来看看。阿福,检验得怎么样?”
孔不管装模作样地上下打量,然后说:“阿姨,你的腿是怎么回事?爸爸,你是要找一个照顾你的人,而不是找一个需要照顾的人。”
孔季夏说:“爸爸想学学怎么照顾别人。学会付出才有得到,付出本身是很愉快的。”
孔不管道:“可是,你对妈妈,付出了那么多年,你愉快吗?”
单晓燕看父女俩要闹不开心,连忙道:“喂,当我透明啊。”
孔季夏朝女儿努努嘴,“阿福,回避一下,爸爸有话跟阿姨说。”
孔不管走后,孔季夏道:“晓燕,我是认真的。这次特意带女儿一起见你。她的意见无足轻重,我只是知会她。我不想再蹉跎岁月,就想和你过日子。你要不想去北京,我办内退回来。你想去哪儿就哪儿,我跟着你。”
单晓燕有点感动,但更多的是辛酸。等了那么久,等到身心俱疲,两败皆伤,再结合还有什么意思?她早就万念俱灰,便道:“在那一年,从B市回来的路上,我的情怀就已经埋葬。”
孔季夏说:“我不相信。”
单晓燕道:“你不相信又能怎样,这是事实。”
孔季夏说:“是担心钟羽吗?老实说,我听说你和钟羽的事,但我不相信你们能有什么爱情?”
单晓燕道:“有没有爱情并不重要,找个伴一起走路而已。小钟比你可贵之处在于,他敢作敢当。”
孔季夏哂笑,“我要跟他一样的年纪,我的气魄也不会输于他。”又道,“你即便不为自己考虑,是否也该为人家着想?他还年轻,你怎么知道他不会遇到一个自己爱着又爱着他的人?你何必利用他对你的愧疚与感恩之情去束缚他,让他陪你走路?”
单晓燕本能地觉得不是那么回事,想争辩,却张口结舌。因她知道,在A市,钟羽有一个暗恋的对象。如今回来了,难说没有机会。
晚间,孔季夏请宴,把钟羽也叫过去了。在座的,尚有他女儿的昔日恋人,周岁安。
一席饭吃得风生水起。不管是爱热闹的,讲起段子来,生冷不忌,叫人捧腹之余又暗生尴尬;岁安对钟羽似乎很敌视,但是也还客气,喜欢给不管泼冷水,常有冷幽默的效果。钟羽跟孔季夏把酒言欢,倒有知交之感。单晓燕最苦闷,只好给孔不管煽风点火,跟着傻乐。
饭毕,孔季夏正想留单晓燕,周岁安先行一步,说:“晓燕姐,我跟钟羽是多年的好朋友,刚才他一直陪孔局了,我们还没顾上说话,能不能把他晚上的时间留给我?”
单晓燕不知道周岁安与钟羽的兄弟关系,对他们明明很冷淡,又自称好友的情况很狐疑,但是礼貌起见,只能答应。孔季夏便顺水推舟,“我送晓燕回家。”
最后只剩孔不管孤家寡人,她不甘道:“周岁安,你总得尽一下地主之谊啊。”
周岁安道:“不好意思,我对已婚和离异女人不感兴趣。你又结过婚,又离异,你叫我跟你说什么好?”
“他们俩倒是天生一对。”坐上车后,单晓燕忍不住说。
孔季夏道:“脾气投缘,未必适合做夫妻。做夫妻是需要缘分的。”
“你女儿跟他怎么分手的?”
“阿福说,有次吃饭,她嘲笑他名字俗,他忽然大怒。阿福后来知道,他的名字是有来历的。他叫岁安,他有个青梅竹马叫静好,两人同年同月同日出生,两家大人从那句‘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句子中摘词起名,有指腹为婚的意思。”
单晓燕这才恍然,周岁安为什么要把钟羽单独叫出去。这么说来,钟羽对静好并不是他所说的完全的暗恋?如果没有威胁,周岁安干吗对他敌视?
“那么,岁安跟静好是否了了父母的愿?”
“据说苦追多年,尚未成功。”
“怎么可能?他条件不差啊。”单晓燕惊诧,不禁想,难道静好对钟羽也有什么,以至于连岁安这样的人物都看不上眼?这么想着,她忽然急躁,迫切希望找钟羽问个明白。
孔季夏不知她心里已经转了好多个念头,泛泛道:“感情这事怎么说得清。”
到康城。孔季夏随单晓燕上楼。单晓燕神思恍惚,由了他。
孔季夏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说:“还是跟以前差不多啊。”
单晓燕去厨房给他沏茶,翻了半天,没找出茶叶。她才想起,自己和钟羽都不喝茶,给客人备用的茶叶用光后也没再买。她倒了白水出来。
说:“还是跟以前不一样的,以前什么时候没有过茶叶?”
说:“可见,你在我心中已成为过去式了。”
说:“你要的是过去的我,不是现在的我吧。”
孔季夏也不恼,说:“白水就白水,我也不是适应不了。”摁住单晓燕的肩,“快别忙了,坐。”
单晓燕轻轻抽开他的手,不冷不淡地回道:“是我家不是你家,别命令我。”
“哪敢?”孔季夏道,“丫头,家里有棋吗?我们下五子棋可好?”
以前他们的消遣,除了打球,还有下棋。单晓燕有个臭脾气,只能赢不能输,但是孔季夏闭着眼也能下过她。她气不过,又不能翻棋盘耍赖,就跟电脑狂下。待到终于能与他打成平手,跟他下棋的机会却越来越少。如今,她的棋艺早就荒废,也不觉得有什么。当摆开棋局,她执子,连好胜的心都没有。原来真的是时移事住。
孔季夏的手还是那么好看,修长白净,完全是艺术家的手。单晓燕想起曾经硬逼着要给他绞指甲以亲近这双手,不由出神。
她现在依然记得,他在她办公室说了几句,急着走,她不舍,一把抓住他的手。
他假装咳嗽,说:“单书记,注意影响!”
“明白。”她应着,却公然查看那双手,这边拉拉,那边曲曲。他又咳嗽,说:“不是假的吧?”她说:“不假倒是不假,可是,指甲又长了。我给你绞绞。”
“别胡闹了,还有事。”他抽着手,不配合。
她说:“有事也不急在这几分钟。”
她把他拉回沙发。拿了工具,将他的手放到自己膝盖上,一个一个,小心翼翼地绞。指甲其实并不长,她贪恋的是这一刻的时光。他任她摆布,不吭一声。她剪完后,他会紧紧捏一下她的手,没有言语,但是万千情意皆在不言中。
还是那个人,还是那双手,为什么现在可以波澜不涌?
但真的是波澜不涌吗?还是在默默积蓄?爱太强烈,恨当然也如此。
孔季夏下一子,抬头,“看什么?”
“哦……还写字吗?”
“嗯。”
“现在可以四处给人题字了吧。”
“我什么时候有这个爱好?”
“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你最喜欢别人拿着纸墨排着队求你墨宝。可是明着来也太张扬,只好借酒醉做一把楚狂人,给自己扬扬名。”
孔季夏笑,说:“你走错子了,没看出来?”
单晓燕道:“错就错了。输了又怎么样?”
孔季夏说:“既然别人给你机会,你又何必一定要认输。”他把她的白棋捏出来。单晓燕说,我就喜欢输,去抢。他趁机握住她的手。
手刚劲有力,钳子一样。她挣了几下没挣脱。她忽然就说:“你是不是觉得,现在自由了,可以任意选择了,我逃不开你的手掌心?可是我非不让你选择,你以为天下有这么便宜的事吗?”
孔季夏说:“丫头,对不起,我迟到了。”
“对不起有什么用?我坐牢,你怎么不来看我?我给你写信你怎么不回我?我去找你你说要让你太太见我?你不知道我多难过——我现在残废了,但没关系,我至少有骨气,可以拒绝一个并不在乎我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不在乎你?我没有煎熬过吗?不彷徨焦虑吗?那时候,被你迷住了,在楼道远远听着你的声音,浑身都要震一下;晚上因为想你睡不着,整夜整夜抽烟。每次从你办公室走,你都说要给我剪指甲,我知道这只是你挽留我的一个由头。我看着你给我剪,很多次,都想把你抱住,想去他娘的,老子什么都不管了……可能不管吗?我老婆病了,我能说抛就抛吗?不可能的。即便我不要这乌纱帽,我总也该有点责任良心吧?我能怎么做呢?除了克制还是克制,这不只是为我,也是为你。”
他猛然把单晓燕拽到怀里,眼睛血红,“你以为克制那么容易啊?要不是爱你,为你长远考虑,我早碰你了。”
他看着怀中的单晓燕,几秒后,吻铺天盖地地落下。
“孔季夏——”单晓燕去踢他。他不管不顾,拼命索取,像是要把这么多年的亏空全部补齐。
“这么多年,我不等你,随便找个人算了,有的是人在排队……”
“那你找她们去。我不稀罕。”
“就找你。找定了。”他抱起她,她犟着。他钳着她的手,一路拖拖拽拽,把她往房间拉。他一眼就分辨出她的卧室,把她往床上推,一边急吼吼地摸索扣子,一边热辣辣地吻,说:“丫头,别怪我粗鲁……”
她放弃了挣扎,泪水倏然而至。
眼泪是柔软的。她差不多要原谅他了,但是恨那么顽固。
“你早几年哪里去了?早几年哪里去了……”她反复说着这几句话,然后咬他踢他抓他挠他,比他想象的要厉害。他知道她松动了,斗志盎然。
这个时候,门锁开了。
单晓燕僵了一下,只几秒,又听门轻轻地重新合上。
她推着孔季夏,软软说:“是钟羽。”
“我跟钟羽电话里聊过了。我感谢他这么多年照顾你,但我跟他说,你是我的,我一定要把你追上手。大半辈子过去了,除了你,我别无所求。”
单晓燕无语,良久嘲讽道:“他怎么说?就这么放弃了吧。”
孔季夏说:“他说他尊重你的选择。”
“狡猾。”单晓燕讽刺,忽然长叹一下,也罢。
成全自己也成全他吧。爱情没什么争头了,她老了,也累了,只想找个平静港湾,休息。
“这些都是发生在跟你见面之前的事。”钟羽对静好说,“单晓燕不是我的妻子,是你们孔局长的太太。她已经接受了他的求婚。”
钟羽看过孔给单晓燕写的便签,借用了茨维塔耶娃的诗:
我将迟到,为我们早就约好的相会。
当我到达,我的头发已经变灰。
但是丫头,无论如何,我到达了。
7
“有一天,大概是去D城前一个周末,我去小巷,发现岁安。当时你是不是和他在一起?”静好问。
“是的,那天正是孔局宴请,我和岁安都去了。饭毕,岁安将我留下。本来是想找个酒吧之类的地方说话,他接到你同事电话,应该是贺喜,他听说你把结婚消息告诉了别人,喜上眉梢,因为这表明你把他公开化了。后来酒吧也不找了,他想马上见到你,于是我们一路朝你宿舍开去。路上,我们说了一会儿话。”
岁安开门见山,通告钟羽两件事,第一件当然是喜事,“结婚我会邀请你过来,但婚前,我不希望你见她,以免产生不必要的枝节。另外,我爸老了,身体也不好,听妈妈说他很记挂你,你既然回了,请你有时间去看他一下。”
钟羽点头了。他心情很复杂,既有祝福,又有酸楚。岁安的辛苦他知道,能跟心爱的女子结秦晋之好,也是他的希望;当然,当自己与那女孩彻底成了灰烬,他未尝不耿耿作痛。
“你爱她吗?”他问岁安。
“废话。”岁安脸上蹦出少见的柔情,“她很美不是吗?那种美无法命名,不可名状。我甚至迷恋她对我的冷淡,对我的任性。冷淡与任性是无所顾忌,为所欲为。我很庆幸她在我面前从不隐藏。”
“因为在她对你的伤害中你感觉到了补偿。她伤害你越深,你越觉得轻松。”钟羽道。
“不。”岁安怀藏警惕,“不是如你所说。我爱她,我乐意做她的出气筒,乐意她把负面情绪推给我。因为对我来说,能够接近她,被她信赖,给她笑容,已经很满足。其实,结婚对于我来说,完全是奢望。但她既然选择我,我一定不会让她失望的。我会用生命去爱她。”
钟羽在他的表白中嗅出了一股宗教性的受难热忱。爱是尖刀上的行走,每一步都鲜血淋漓,每一步又无怨无悔。他想起自己,少年时远远地跟踪过那个女孩;在幽暗的巷子里偷偷摸摸陪人走了一个月,之后,想她想得不行,不远千里飞过去,只为远远看一眼。这样卑贱的暗恋一定为他人所不齿,但对他来说就是一份实实在在的爱恋。爱不求回报,因为爱的过程本身就让自己很充实很幸福。在理解自己的时候,他也理解了岁安。除了祝福,他无话可说。
岁安又道:“那件事算不算过去了。”他指的是档案局那封匿名信。
钟羽说:“这么多年了,不会有人去翻陈年旧账。你叫他安心吧,我不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