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又一年过去了,王莽即将及冠,而他待在陈参门下也有好几年了,每日除了参悟圣人之言外,大抵就是跟绿鄂的交流来往,这让他这数年来枯燥灰白的生活画面中多了些许色彩。
当然,由于某些缘故,他是不允许绿鄂离自己太近的......
只是这样的日子,也并非一成不变。
这一变......却是天翻地覆了。
由于常会嫌弃绿鄂会干扰自己的读书,长年下来后,他倒是跟绿鄂形成了默契,那就是在他授业时不准打扰他,一开始古灵精怪的绿鄂似乎也慢慢接受了他的条件。
不过这一天,王莽却发现绿鄂没出现在他眼前,这让平时习惯接受她存在的王莽来说感到十分不习惯。他在屋内席子上跪坐等着,等着等着,便等得焦虑了起来,不好的预感涌现他的心头上,因为要知道绿鄂可是从来没迟到过的。
“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他从衣襟中取出了一直贴着带着的青铜素镜,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轻轻摩挲着镜面,直到此刻他才第一次发觉到了这面镜子的异常,这面青铜素镜似乎比平时更炽热了一些。
他终于不再想等下去了,便站起身冲出去,不过由于跪坐太久双腿已经麻痹了,差点踉跄跌倒下来。他立马站稳,旋即推门而出,外边正值深夜,大雪纷飞,其他人已经入睡了,他冒着大雪前行,进入了山林间。
似乎有一种冥冥中的直觉提醒着他方向......
于是他便咬着牙关顶着头皮遵从自己的直觉而前行,很冷,非常冷,哪怕多穿了几件衣服似乎也阻拦不了那刺骨寒风的侵入,他忍不住裹紧身子,雪花用不了多久便覆盖了他那头乌发。
“绿鄂——”他一边大声叫唤一边步入林中。
一步比一步艰难,双脚如同灌了铅似的,但身体上的痛苦却比不得心中的不安。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是对绿鄂暗生情愫......也许是在一开始。
这却不是什么见怪的事情,即使绿鄂并非人类,可孤男寡女共度数年,难免会产生连自己都难以察觉的感情,更别说绿鄂只有他一个人才能见得到,不知为何,这让他感到一种满足感......或者说占有欲。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在心中这般对自己说道。
“绿鄂——”
“绿......”
声音戛然而止,在大雪中,在树林间,他停住了脚步,呆呆地、呆呆地看着前方......
假如这是一场梦,谁能唤醒他呢......
美梦醒来会遗憾,噩梦醒来会余悸,果然还是不做梦最好了......
前方一棵大树下,绿鄂的身体正被一把黑伞贯穿而钉在了树干之上,她闭眼无言,看不出丝毫生气,血液自她体内涌出,沾染了树干,沾染了雪泥......也沾染了他的心。
砰——
这一刻的他,内心中的一条线弦似乎就此断开了,他瞬间丧失了理智,睚呲欲裂地冲上去:“啊啊啊啊啊——!!!”可还没靠近到两米以内,他便被一股无形的怪力击飞了,身体撞上了另一棵树,很痛很痛,刺骨般的痛,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神。
“啊啊啊啊!!!”然而他现在眼里似乎只有那一道被钉在树干上的绿色身影似的,哪怕周身剧痛,他也在雪地上拼命地爬着,爬着......又被打飞。
不管试多少次,他都无法靠近半分,他把头埋入雪泥中,绝望地痛哭起来。
“你这儒生,为何跟一个妖怪纠缠不休?”一声冷冰冰的声音落了下来,王莽抬头张望而去,便见一双靴子出现在自己眼前,再抬头往上看去,俨然是个穿着白衣的男子,他目光冷然,超然绝尘。
可王莽却不顾这些,他双目通红地盯着那男子:“是你?”
那白衣男子似乎也知晓他所问何事,于是微微抬起下巴,傲然道:“便是我诛杀此獠。”
他居然还敢承认......
他居然还有胆子承认!
王莽气极反笑:“哈哈,哈哈......枉你还是个男人,却只会欺负弱女子吗?!”
“弱女子?”白衣男子微微皱眉,旋即发出不屑的嗤笑声,“哼......”他挥了挥手,那黑伞便自动飞了起来,铃铛声当当作响,竟是伞内系着一个个铃铛,那黑伞离了绿鄂的身体,然后往大树根底撞去,那一个雪泥飞天,动静不小,整棵大树都被撞跌了下来,露出了树根下的东西。
那是一个个骷髅骨架......
白衣男子不屑道:“看见了吧,这便是你说的弱女子。那女妖的本体就是这棵树,若不是我及时杀了她,恐怕你也得步这些死者的后尘了。”
“哈哈!哈哈哈!好得很!好得很!”王莽目光赤红,状如暴兽,“老子倒是很久没听人说起为你好而为难人的事情了......他日,我必杀你!”最后那句话,几乎是一点点从齿缝间挤出来的,他已经无法控制理智到毫不掩饰自己的憎恨了。
而对方似乎也对此不以为然,他依旧那副高傲模样:“我乃宝玄洞天刘根,等着你来杀又如何?”
宝玄洞天......
刘根......
那自称刘根的白衣男子挥了挥手,那黑伞便铛铛地回到了他身边,他落在伞上,黑伞慢慢悬浮而起,竟是御空飞行!离去前,他依旧留下一个不屑的眼神:“小儒生,我便在宝玄洞天等着你吧。”可话语之中的语气,显然没有半分将他放在眼内的意思。
紧接着残影一闪,他竟是就这般飞去消失了。
王莽直勾勾地看着他离去时的身影,似乎是要将他的样子永远铭记心中,憎恶的仇恨之火在他胸腔内熊熊燃烧,他却毫无可以发泄之处。
“宝玄洞天刘根......杀了你......一定要杀了你......”
可憎恶过后,却只余下心中满满的悲凉,他走过去跪下,无声落泪地抱起绿鄂的身体,那身体异常冰冷,毫无温度,可他又能做什么呢?
“嗒、嗒、嗒......”
一个人影从林中走了出来,王莽突然惊觉,抬眸望去,竟是见陈先生从林中走出。此刻的陈先生却似乎与平时毫不相同,他似乎也不为王莽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惊讶,他神情冷然,语气淡然:“这里曾经有过一棵很出名的树,名曰往生树,虽是这样的名字,但实际上是个死者积累之地,很多无家可归、又无力维生的老人会选择在树下了解自己的这一生,然后去投胎,因而名曰往生。可慢慢的,由于吸收人之精气过多,那往生树便诞生了灵智。”
王莽一点便通:“你的意思是......”可随后,却是难以遏制的怒火,“你明知这一切......你明知这一切......你为什么不出来阻止!你是知道的吧!你是见到绿鄂被杀的画面了吧!”
陈先生冷冷道:“别误会了,我这可不是为了安慰你,让这树精的形象在你心中反正......哪怕我阻不阻止,她的下场便是如此,逃得过一次,却逃不过第二次第三次第三次,千千万万次。”
“为什么......”
“因为你太弱了。”陈先生淡淡道,“妖怪弱小,被杀乃是至理,你弱小,也保护不了她,终究只是因为你们都太弱了。”
“什么狗屁至理!”王莽几乎是吼出声来的,“那你告诉我什么才是最强的啊!”
“皇帝。”
“什......”王莽一时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皇帝。”陈先生再次冰冷地重复着,“若你是皇帝,可号令天下,奇人异士为你所用,何须惧怕一个小小的宝玄洞天?秦皇汉武皆以为成仙乃是人生最美之事,可他们却不知道,他们早已把握住了这世间最强大的东西——天子之剑。”
王莽愣了一下,随后哈哈大笑出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五德始终说么......你们这些儒生才是最好笑的,一边说着三纲五常,一边拿起五德始终,这天下之口都是你们说了算啊?”这一刻的他,似乎并没有把自己当做儒生。
五德始终说源自于阴阳家邹衍,为如今儒家所吸收,即是说王朝更替是理所当然的五行轮回,由于西汉王朝末期土地兼并愈发严重,眼见着便要到了倾亡之际,现在的儒生最会拿五德始终说来说事了,甚至有人直接以五德终始说进谏......然后被拖出来斩杀了。
陈先生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不出一言,继而转身离去。
大雪纷飞中,王莽紧紧抱着名为绿鄂的女孩儿的尸体,大声哭了出来......
是啊,他们都太弱了。
哪怕不愿承认,王莽也不得不承认,陈参之言确实切中了他的心穴。
隐约间,他似乎在脑海记忆海洋里听见有人对自己说:“......宁衍啊,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你该记住凡事都该留一分余地,留一份善心,不然你越是抓着别人不放那别人也就越不放过你。人欲一多,就容易出事。”
“放你妈的狗屁!”他突然大吼出声,泪涕横流,“后面还有句‘人之道,损不足而益有余’啊!你放过别人,别人就肯放过你了吗!而且明明是你先违反约定的,是你先违反约定的......是你抛弃了我们母子去研究一面破镜子的!毕竟......你他妈也是人啊!!”
这一刻的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胡言乱语什么了,但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我要做皇帝......”
咬牙切齿的憎恶之语回荡在大雪中。
“我要执掌这世间最高的权柄。”
“我要让世人皆拜服在我身下。”
“我要那诸天仙人都听从我令。”
“我要——”
“做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