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驶向铜官山市的列车上,孤独一人的郑子娟,眼望远方,随着车轮发出的有节奏的恍当恍当的声音,她陷入了深深地回忆之中。
1982年夏,郑子娟以8分之差,落榜高考。于是,不想复读的她,无可选择地随大流,来到父亲所在单位“铜官山有色金属公司”,下属的公司机关待业知青安置点——大集体性质的商贸企业“天桥商场”,做了一名售货员。别小看这是个位置偏僻的小商场,可能都是公司领导们没出路的儿女集中地,公司自然给予了它不少特殊政策。当时,改革开放刚开始,百业待兴,资源产品十分紧俏。在公司领导的支持下,天桥商场以“铜”为媒,敲开了电视机厂、自行车厂、洗衣机厂、冰箱厂等紧俏商品厂家的第二道门,采购进了大批的当时令人眼红的商品。连续多年,天桥商场都是铜官山人买时尚大件的必去之地。
时尚大件不是天天有,货一来就被凭票抢光。因而,在这里做一名售货员,实在是“闲得慌”。人一闲就要找“事”。正逢二十多岁的火热青年,最热衷的“事”当然就是“谈恋爱”。而郑子娟与邢斌,就是在这种状态下,相识相恋的。
既然是公司机关的下属的“待业青年安置点”,这里职工的爸爸妈妈们,基本上都是处长、科长的。在只有40万人口的安徽矿山小城,这可都是头昂着走路的“官”。而他们的儿女,面对周围同学、邻居中的一线工人子女,那种优越感是自然而然的。
郑子娟的爸爸既不是处长,又不是科长,而是两年前,才从比较艰苦的二级厂矿“井巷公司”,调到公司基建处的一名“高级工程师”。虽然,他已进了公司大楼办公,下去总是代表公司去检查、复核、督促工程质量,但是,他走路仍然不会昂头,说话慢条斯理。一个标准的基层知识分子。而作为这样一个小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郑子娟,显然与处长科长们的公子小姐们相比,有点格格不入。
大伙儿围站一起,比穿戴比吃喝比见识时,她总是冷坐一旁,捧着一套四卷的《红楼梦》反复看,不然就是翻阅刚出版的《辽宁青年》。毕竟都在商场里上班,彼此低头不见抬头见,有好心的人劝她,注意与姐妹们打成一片,不然会被冷落的。郑子娟也曾努力过,但是,她插不进去。因为她们的兴奋点她一无所知,更没学习的兴趣。实际上,她也不介意被孤独。好在她一直喜欢阅读,有事没事,还想写点小文章。每天最大的期盼,就是“铜官山报》副刊上,有没有她的习作。可能正是她在这个小环境中的一身脱俗,引起了喜爱艺术、同是这家商场的采购员邢斌,对郑小娟的注意。
邢斌,1.76米的身高,硬朗的身躯,修长的四肢,一双炯炯有神的双眼,别说在“天桥商场”这个小单位,就是在大街上,也是有回头率的出众男青年。而一旦他采购回来,闲着无事时,站在二楼办公室的阳台上,放声歌唱《牡丹之歌》、《长江之歌》时,那漂亮的男高音,顿时就会让各柜台里不少女孩子们,魂不守舍。而一旦得知为迎“五一”和“国庆”之类的大节日,邢斌开始出黑板报时,姑娘们总是找借口,跑到他的周围大献殷勤……
然而,邢斌却视若洞闻,他不喜欢这些有点作的“自以为是”的公主们。既使他与她们中某人热恋了,那些势利眼的丈母娘们,也不会容忍他的窘境。与其到时自取其辱,不如断了攀高枝的念头。
点燃他与郑小娟之间火焰的就是汪国真的诗歌《热爱生命》。那天中午,郑子娟在《辽宁青年》上,读到这首诗后,心潮澎湃,便独自一人跑到门口边的梧桐树下大声地朗读起来:我不去想是否能够成功/既然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我不去想能否赢得爱情/既然钟情于玫瑰/就勇敢地吐露真诚……
当她正要接着朗读下去,突然,背后传来一个清亮的男声:我不去想身后会不会袭来寒风冷雨/既然目标是地平线/留给世界的只能是背影/我不去想未来是平坦还是泥泞/只要热爱生命/-切,都在意料之中。
郑子娟转身一看,顿觉心慌脸红,来人正是商场里多才多艺的采购员邢斌。只见一头飘逸长发的邢斌微笑地说:“你也喜欢注国真的诗?”
郑子娟本来就低调,何曾想过与这位众姑娘们心仪的大才子搭讪?一时语塞。吱吱唔唔半天后,冷不丁地冒出一句:“现在谁人不读汪国真?不过,不过,真没想到你竟然会背!佩服!真佩服!”
一来二去,俩人围绕汪国真,越聊越对味。之后,又从江国真聊到了高考,聊到了对未来的懂憬。这时,郑子娟才知道,邢斌一心想上“浙江美院”,专业成绩两年都名列前茅。无奈,文化课总是不达分数线。这才,为混口饭吃,这才走进了这个还不错的“天桥商场”,做了名可经常上海、合肥出差的采购员。
一次畅快的交流,使期待爱情的邢斌,决定开始追求这个衣着朴素,虽其貌不是很出众,但自有一番风情和贤惠之气的女孩——郑子娟。于是,只要邢斌不出差,他总会找借口,到郑子娟所在柜台转悠。听说郑子每个星期体息日的上午,都要去“清泉楼”吃那里的大肉包子,从第二天开始,每天骑车绕道“清泉楼”,买只大肉包子。然后,待早晨郑子娟一上班,便将那只用保温桶装着的热乎乎的大肉包子,迅速塞进她的手里。开始,郑子娟只以为是偶然,非常不好意地有点脸红。后来,接连如此,每每啃下松软可口的包子,她都会低下头流泪。而每半个月的《辽宁青年》,邢斌都会在出版的第一时间,送到郑子娟的手上……邢斌的这一系列适时关心,及浑身洋溢的蓬勃朝气和才气,也很快打动了一度失意苦闷的郑子娟。
三个月后,她就欣然接受邢斌的真情,她要谈一场甜蜜蜜的恋爱。
然而,当两人的关系彼此明确后,很快,就从同事们的议论中,传到了郑子娟父母的耳朵里。开始,郑子娟想到了家长会一般性地不赞成,因为自己才20岁,自己还没有一份像样的正式工作。那时,国家正在加速落实知识分子政策,进公司二级厂矿做个全民所有制性质的正式工人,只是迟早的事。不想,从一开始就遭到家人,特别是话不多说、态度强硬的爸爸的强烈反对。
家人反对的原因主要有三条。
第一条就是郑子娟想到的年龄小没工作。那天晚饭后,在妈妈问过郑子娟情况后,爸爸接着就严斥道:“刚出校门,什么都不懂谈什么恋爱?你知道谁是善人谁歹人?社会多复杂,你知道吗?在社会这个更大的学校,你还要观察还要学习还要成长。再说,你就准备在这个不入流的小商场里呆一辈子吗?工资低、福利少、医保少……永远比别矮三分。不到22岁不准谈对象。”
笫二条就是郑子娟爸爸作为堂堂“铜官山矿冶公司”总部的一名高级工程师,他总觉得自己的女婿不说是个本科毕业生,至少也该是一位全民性质的国企正式职工吧。怎么能找一个大集体性质的小商场的采购员呢?夫妻俩人都是一个单位的,这风险有多大,你想过吗?未来要比别人吃多少苦,你知道吗?你能吃了这个苦,爸爸和妈妈,以及你的妹妹都丢不起这个脸!
第三条,也是让郑子娟爸爸最怒不可遏的,就是邢斌的父亲是安徽桐城人也就是说,郑家是不可能让桐城人做自己家未来的女婿的。。提起桐城人,这是郑子娟父亲心中一块最大的痛点。当年,郑父大学毕业后,被分到了“铜官山井巷公司”,在基层区队做一名技术员。这个单位组建时,曾在桐城招了300人,因而,桐城人势力很大。作为极少数的浙江人,郑父曾饱受桐城人拉帮结派给他带来的屈辱。俗话说:“上有九头鸟,下有湖北佬;十个湖北佬,抵不上一个桐城佬。”二十年的耳闻目睹,使郑父感觉桐城人太厉害了。他怕女儿嫁了桐城
人,今后要备受欺侮。
然而,爸爸倔犟,过去一向听爸爸话的女儿更倔犟。两年后,刚满22周岁的郑子娟,她悄悄地把自己嫁了。
最难忘的是出嫁的那天。上午,郑子娟还去商场上了半天班,然后,去“长江理发店”吹了吹头。下午3点回到家,换了件衣服和皮鞋,就在自己的小屋里,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妹妹说着话,一边翻着自己的影集,等斌子来接。她不敢抬头,因为妈妈正靠在小房间上默默地流着眼泪。
没有宾客盈门,没有喜气洋洋。看着那个叫斌子的年青男人和他的两个哥哥,一人骑着辆自行车,清汤寡水地立在门口,郑子娟的妈妈,除了流泪还是流泪。爸爸似乎知道这一情况,早早地找个借口到外地出差去了。家中唯一的小妹,也只是奉家长之命,拎着郑子娟自己准备的一只人造革箱子,抹着眼泪把她送到居民村路口。
就在姐妹俩依依不舍之时,突然从路边的梧桐树下冒出两个青年人。其中一人推着一辆崭新的红色“凤凰牌”女式自行车,他们走近姐妹俩后说:“娟子,我们是你爸爸的徒弟。你爸说你一直想要一辆红色的女式自行车,这是你爸爸托人给你买的,算是给你的嫁妆吧。你爸说,没给你办婚礼,没给你大办嫁妆,他心里很难受,请你原谅他……其实,他现在心里很难受。作为他的学生和同事,我们知道他有多喜欢你。他要我们告诉你,上班别迟到,下雨下雪天就别骑车,坐公交车吧,车票爸爸给你报销……。”郑子娟先是惊诧,之后看看斌子瞅瞅妹妹,见妹妹点了点头后,终于憋不住了,就在熙熙的人流中,扶着那辆心仪许久的红色女式自行车,放声大哭了起来。
三天回门那天,郑子娟带着邢斌回到了五松东村,却没有走进娘家门。站在家门口望了望,然后,将烟、酒、糕点,以及父母各人一双鞋子等交给小妹,双双跪下,对着家门叩了三叩,随即掩面而泣。。邻居大娘大婶们纷纷抹泪劝道:“娟子,进家吧,陪爸爸妈妈吃顿饭吧……”
郑子娟转头看了看邢斌,对周围的叔叔婶婶们说:“等哪天他们认了这个女婿后,我再进门吧。不然,他们双方都难受,我怎么办……”
就在他们三步一回头,即将离开这一幢房子时,小妹又追了过来:“姐,这是奶奶当年给妈妈的首饰盒,里面有5件宝贝。妈妈说,结婚没给你办婚礼,也没有一点陪嫁,对不起你。就把这个给你做嫁妆,让奶奶保佑你吧。她说,让你别恨她,你太让爸爸失望了。不过,爸妈说了,有困难,就找我转告吧,家里不会不管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