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林是死在自己皇城外府的书房内的,他坐在书桌后,桌上一瓶毒药半倒着,滴溜溜地转。他脱下了一向以来的暗紫色深衣,换上一件青色长袍。如是不认识他的人看到这一幕,不会有人相信他就是曾经搅动朝局的锦衣卫头号人物,他更像是一个世家子弟,安静地在自己书房内小憩。
与雪瑶想的一样,萧林什么线索都没留下,夏晗邺被授命查办此事,里里外外翻查了他所有留下的东西却一无所获。
樾帝已经厌烦了,当他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只是摆了摆手让人在昭阳门外一把火将他的尸首火化了。
这个盘踞在大樾朝堂,权势熏天的锦衣卫提督,司礼监掌印,总算彻底地没落,化作一抷黄土,什么也不剩。从前对他鞍前马后,攀附巴结之人一个都没有来送他,甚至怕连累自己唯恐避之不及。
只有一个敢在那人潮来往中的昭阳门前,为他放声大哭一场,那个人是言江,他知道,这个时候谁哭萧林谁就是给樾帝添堵,但他不怕,他从来也不怕。
当夏晗邺问他,当初为什么要选择背叛萧林的时候,他说是为了天下苍生。
可他为什么现在又在此痛哭,言江昂起头颅,擦了一把泪,掷地有声地说上一句“因为他是我的老师。”
其实萧林何尝不知留下言江会是个错误,又如何不懂,言江手上有置他于死地的东西,一旦寻到机会,定会不遗余力地反击。可是他还是选择了留下言江,那个夜晚,他长叹一口气,想起了十年前的自己,算是良心未泯吧,他自我宽慰地想。
他一生都在做冒险的事情,就像明知这般迁就着雪瑶定没有好的下场,可他依旧这般做了。
血身肉体总算被大火掩盖,黑烟升腾,将从前那个被阉党笼罩的时代烧得干净。可是这场事情还没有结束,屠刀还悬挂在半空,准备着拉开一场腥风血雨。
刘与风,已经承认的阉党,该杀,李贤,皇城的第一号马屁精,该杀,锦衣卫凡千户以上都杀。远远不止,案件发酵下去,凡有阉党嫌疑的都杀。
这一场杀戮,有人笑,有人哭,有人战战襟襟,也有人庆幸着劫后余生。
当刘与风被推上刑场的时候,夏晗邺站在菜市场的人群中,看着那个年迈的身影被推着往前一步一步颤颤巍巍地向前走。
他不该在此刻说话的,他只应当是一个安静的围观者,可是夏晗邺却抑制不住从喉咙喊出一声“侯爷。”
刘与风回过头去看,人群中,有一张年轻的脸正看着自己,好像好久没有人叫他侯爷了,他自己都已经认了罪,罪臣之身,只有夏晗邺给了他最后威北侯的尊严。
“对不起。”夏晗邺说道,他自私了,他说他要救刘与风出来,可是到了最后,他的选择却是牺牲了他,去成就了自己。
“你做得很好。”刘与风笑着说,“你成长了,将来也不需要我了。”他踏上刑场,花白的头发被风吹起,判官的手一挥,钢刀落下,血溅开了几丈远。
他本是闲散王侯,游荡在朝堂边缘,他不愿也没必要牵扯进这一场斗争之中,在收到木青成的那封信前他只想安稳度过这晚年时光。可是在半年前,一封信送到他的手上,在他最后决定找上夏晗邺的时候一切都变了,他最终不能如愿,再不能去过那安稳的日子了。
夏晗邺在人群中走着,这世事变幻,如云烟散聚,前一刻萧林还是九卿称晚辈,宰相为私衙,现如今又何处去寻?
是夜,李美人手中挎着竹篮,在玉清池边走得小心谨慎,宫里是不能祭拜的,但今夜是刘与风的头七,李美人记挂着他曾做过的事,良知驱使着她为那个人祭上一祭。
远处隐约听到几句哭声,李美人心里发毛,只见池水旁的那颗大柳树旁露出了零星的火光,下垂的长柳条被风吹拂,显出一个人影。
“何人在此处?”李美人拂开柳树枝条,只见一个穿着明黄色华贵衣衫的女子跪在河边,手上拿着一沓纸钱,一张一张丢进火里。
那人转过脸来,四十来岁的年纪,端庄的容貌,一双眼睛还含着泪意。
李美人一惊,没有想到竟会在此处遇见皇后,福下身子行礼道“臣妾见过娘娘,娘娘金安。”
“李美人?”皇后看着来人同样感到惊异。
李美人其实心中有些虚,这段时间她占尽樾帝宠爱,倒将皇后的光辉压下去三分,虽说皇后不是善妒之人,此时情景也难免不会有迁怒。“不知皇后娘娘在此,臣妾罪该万死,臣妾这便离开,不打扰娘娘。”说罢,就打算溜了。
大约皇后也看出了李美人心中所思,禁足那样长的时间,也将她的心思练出了一些,见李美人想走喊一声“站住。”
李美人身形一顿,却又不得不从,却见皇后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上的香灰,走到李美人面前,“王氏一族在此谢过恩人为我儿报仇。”说罢,就要跪了下来。
李美人一惊,忙将皇后扶住,口上说道“娘娘这是哪里的话?”
皇后几次想跪都被李美人拉住,也不再坚持了,只说道“我从前莽撞,但也看得出来,萧林此次一事都是妹妹你和邺儿那孩子功劳。我儿已经死了快一年,我无数次日夜不想着替他报仇,今日见了妹妹,妹妹还是让我跪一跪吧,否则当真不知该如何还这恩情。”
那夜除夕,刘与风曾在御花园拦着皇后与她说了很多话,告诉了她木青城的事,也帮了她解了椒房殿禁足之苦。皇后知道,刘与风绝不是萧林的人,但这后面种种,她虽不够聪慧想不通其中关节,但也知道定是刘与风与夏晗邺一同用的计。
今日她来这玉清池边哭泣,一是哭夏晗诩大仇终于得报,也是谢刘与风这一大恩。
“萧林作恶不少,本就是我等该做之事,娘娘又何需谢我?”李美人知道了皇后心中所想,便如此说道。
“妹妹此来也是为祭拜侯爷吗?”皇后看到李美人提着的小竹篮,白布盖着的下面隐约显出黄色纸钱的颜色。
“莫非娘娘也。。。”李美人很惊讶,因为皇后一直深居宫中,没有人知道她和刘与风有什么来往,她居然能冒着如此大的风险来这里祭拜刘与风一番。
“刘侯爷是个好人,本宫觉不相信他是攀附奸邪之人。”皇后说道。
李美人和皇后虽然同样是宫中老人,但平日里来往很少,此刻皇后能如此直言不讳,倒叫李美人心中对皇后多了几分敬佩,也不藏着掖着,叹了口气说道“侯爷的确冤枉,但为了大局,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臣妾心中也愧疚不已。”
“待陛下千秋之后,本宫定叫我儿替侯爷平冤,替他修祠建庙,享万世烟火。”皇后说道。
皇后这句话说得也太过大胆了些,陛下如今春秋鼎盛,竟敢私自议起他的身后事,李美人对皇后不了解,也不知她是当真脾气耿直还是已经察觉到什么了,刻意来试探的。
不论如何都是凶险万分,李美人心跳如擂鼓一般,牵强地笑了笑“陛下如今正当盛年,往后的事情,谁有能说得上呢。”
这繁花似锦的春日,就算是柳州也有几分旖旎的盛况。木青成与碧桃成婚一段时间,已经分府别居了。
辽王当真是爱女心切,送了好大一片园子,连练武场、军营都一应俱全,当木青成看着这一切的时候哭笑不得,这倒插门算是做得彻彻底底。
木青成取碧桃闺名,给这园子起了“碧缕轩”六曲阑干偎比碧树,杨柳风轻,展尽黄金缕,倒是一副好景象。
京城中的好消息已经传来一段时间了,俞二事情办得很好,如今满京城眼线,木青成渐渐也不觉得自己孤立无援了,手上的力量在一点点蓄积,终有算有了与玉贵妃一较高下之力。
“夫君,喝点水润润喉吧。”碧桃从屋内转出,看到木青成站在檐下,正对着阳光整理书信,双手托上一杯茶水。看他额上被太阳晒得有些汗湿了,从腰间解下罗帕,替他轻轻擦拭。
木青成双手在书纸上翻动,看到碧桃来,抬起眼来,目光柔和,浅浅一笑,如远山阳春,明明看着明媚,却始终感觉不到温度。
他接过碧桃手中的细瓷茶杯,掀开浅酌了一口,温声说道“这些事交给下人去做办好了,何必亲自动手?”、
虽成婚了一段时间了,碧桃站在木青成面前始终不能随性,低着头说道“我喜欢做这些事情,在家闲着无视,让我做做反倒舒坦一些。”
木青城淡淡一笑,阳光落在书卷上,浅浅的书香散开,他将手中茶杯搁下,看着碧桃“辛苦你了”他说。
“与你在一起不辛苦。”这些日子虽说不算蜜里调油,但也算是相敬如宾,她对站在的日子倒是很满意,听他如此说,由心对他说道。
“若是你能不这么忙就好了,偶尔也想像现在一样与你说说话。”顿了顿,她又补上一句。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不是在和俞二他们商议事情,就是整理书信,能真正与她说上几句话的时候实在是少之又少。
这段时间对新婚妻子的确是不算好,木青城也知道,此刻听她如此说,也宠溺一笑,说道“快了,等此间事了,定要好好陪陪你。”
碧桃点头,忽又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哦,对了,今天有件事,城外一些难民想要进城来,父亲不在,我看百姓可怜,就让守卫开城门放他们进来了。”
“哦?”木青城有些讶异,最近没听说什么地方遭了灾啊,却也没忍心责备妻子,只说了一句“也是你心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