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像恶魔黝黑的瞳孔,将世间一切吞噬在黑暗中。樾帝从来没有想到过这里会是这个样子,他的脚踏在潮湿的土地上,只觉得这沉闷粘腻的空气紧贴着自己的皮肤,慢慢蚕食这副躯体。
血腥味随着时间的挥发越发腥臭,伴随着腐肉的味道,夏晗邺看到樾帝一只手捂着鼻子,上前说道“不若还是儿臣将刘与风带来见父皇吧,父皇天下至尊,哪里能受这等肮脏湿气。”
樾帝摆了摆手,继续向前走去,刘与风关在最末的一件牢房内。当樾帝的脚踏过言正钦身边,却没有看到那个身子藏在黑暗中的老朋友。言正钦仰头看向那个尊贵的身影,没有说话,从没有想过这辈子还有再见他的时候,只是这阶下囚的身份太不好看罢了。
此刻的刘与风很早就等在了狱房前,透过根根铁门,看到樾帝走到自己身边,他撑起身体给樾帝行礼“罪臣参见陛下。”
黑暗像是一个无形的罩子罩在人的眼前,樾帝努力去看,却依旧看不清刘与风样貌。他只站在门外,双手背负,低头看着那个艰难挪动的身影,时不时发出几声痛苦的呻吟,许是牵扯到了身上某一处伤。
“听说你要见朕?”樾帝问道,面向那个匍匐在他脚前的老者,居高临下。
“是,臣招供,是臣在三月十七晚上杀死了朝廷二品大臣裴敬。”刘与风说话声音微弱,他早已经是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如今还能给樾帝行礼全靠最后一口气强撑着。
“既是如此便是朕没有冤枉你,你又何故非要见朕?”樾帝问道。
“因为萧林背信弃义,曾答应过臣只要事成便设法帮臣出狱,可是他却落井下石,非但不放我出去,还对我实施酷刑,臣实在受不住了,只求陛下能给臣一个痛快。”
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樾帝才看清刘与风的模样,他的一张脸已经全完不成样子了,浑身伤口随着破烂的衣衫露了出来。见他这般模样,方才所说之言倒也不是全完不可信。
“既是如此,你为何要杀裴敬?”
却只见刘与风嘴角嘲讽地一笑“阉党之人遍布天下,萧提督让臣办的事,臣如何敢不办?”
阉党之人遍布天下,樾帝曾以为大皇子结党,言官结党,却从不知真正掌控朝野的是这个他以为一直只忠心于自己的人。
“你错就错在不该加入阉党。”樾帝说道。
“不入阉党又如何?言首辅不入阉党,王将军不入阉党结局又如何?臣六十了,不过是为了活下去,什么黑心勾当也干了,可若是不这么做,只怕早就没命了。”反正是出不去了,这个时候给萧林泼的脏水越多越好。
正在此时,一个侍卫走了进来,跪在樾帝身前。
“查得怎么样了?”樾帝思忖着刘与风方才的话,一面随口问道那侍卫。
“回禀陛下,年初的确有一大批人去过齐王府闹事,属下也查明都是裴大人的手笔,后来也不知怎么那些人也不闹了,裴大人也是在那之后不久遇害的。”侍卫答道。
原来樾帝听了夏晗邺的话心中还有几分不信,私下里派侍卫去查,过了这半日功夫便将这事查了出来,与夏晗邺说的话丝毫不差。
“阉党?”樾帝重复了这个名字,心中怒极反倒笑了出来“好啊,好啊。”他低头看着刘与风“刘侯爷,你也很好,王侯之尊与阉人为党,好,好得很。”
他这几句话听得让人头皮发麻,但是刘与风心底却是一阵窃喜,他知道樾帝信了,信了这所有的话。
前朝此时很乱,与往常一样,此刻正是上朝的时候,可是群臣在朝晖殿等了近半日了却依然看不到樾帝人影,此刻人人交头接耳,沸成了一锅粥。
萧林觉得奇怪,若是樾帝病了自有内官传达,但是此刻群臣已经等了这么长时间却还没等到樾帝指令。可偏偏昨夜一点风声也没有,不好的预感在心里蔓延。
一个小太监走到萧林身边,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
陡然间,面色大变,素来伪装得沉稳的脸上,第一次显出了害怕的神色,谁能想到一夜之间竟能发生这样多的事?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一个念头在萧林脑中升起,片刻的失神之后是冷静,他的脑子变得清晰,从所未有的清晰,他撇开了还在喧闹的朝臣,大步走出了朝晖殿。虽走得很快,但步履沉着,丝毫看不出慌乱。
当樾帝回到朝堂却未能见到萧林,他问左右,依旧没有人看到。
“定是逃了,给朕拿人,普天之下,他能逃到哪里去。”樾帝当真是怒了,上一次他这般生气的时候是在一年前,听闻木青城持剑闯宫得时候,朝堂又该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了,众人在冥冥中有这样一种预感。
深夜,槛外寺后山,寒鸦飞过在这荒凉的松树林格外显得凄冷,树影憧憧,在月光下落下一地的影子,枝桠交错。
“你在哪儿?”雪瑶清脆的声音在这森寒的树林里回荡,她方才回房蓦然才发现一封书信,没有署名,约她来后山树林相见。那信字迹潦草,但雪瑶知道一定是萧林的,好像有种感应,他现在很痛苦。
“你在哪儿啊?”雪瑶喊了几声没有人回答越发着急了,她了解萧林,没有急事他不会在深夜来的,为什么会选在后山?他明明说过槛外寺耳目少的啊。
正焦急间,忽然感到一只手搭在自己腰上,雪瑶还没来得及呼救就被捂住了嘴,接着一只手臂环抱她的腰,在空中旋了半圈,落入一个坚硬的胸膛。
那熟悉的气息充斥进鼻息,莫名有些安心。
抬起头,看到那张肃穆的脸,薄唇紧闭,目光晦涩,像乌云翻滚下的海面,滔天巨浪瞬息而至却迟迟被压制。
“怎么了?”雪瑶看着他,知道他一定是遇到事了,关心地问道。
那在腰间握住的手放开,萧林退后几步,他细细看着雪瑶的模样,似要将这容貌刻进心底“你还记得咱们的约定吗?”他忽然问道,声音再不似从前那般让人胆寒,也不柔情,是那种低沉的、黯哑的,像困住的野兽发出的低低哀鸣。
雪瑶不明就里地答道“我怎会不记得?待咱们成功了,便找一个世外隐居的地方,再不问世事,一生一世一双人。”
萧林听到她如此说才有了淡淡的笑意,松树的树影映在他的眼睛里,给这笑蒙上一层凄凉“真好,我都等不及要和你过这样的日子了。”他笑着说道。
“萧林哥哥,是出什么事了吗?”雪瑶看他背靠在树上,向前走了几步,想要靠得他近一点。
他从来都是心有纵横谋略的,可是今日这个样子却半点让人摸不到他的情绪,让雪瑶无端感到没有底“你这样我怕得很。”雪瑶说。
“瑶儿不怕。”萧林看到雪瑶走到自己身前,去拉她的手,“夜晚的时候萧林哥哥这般拉着你走,瑶儿便不会怕了。”
这是从前雪瑶很小的时候,他们上街乞讨,却不知走到何处无端迷了路,雪瑶怕黑,萧林便是这般拉着她的手,安慰她。
雪瑶听到这句话,便知道他一定是出了事了,出了什么他不能解决的事,眼泪滚珠一般地落了下来“萧林哥哥,你有什么事你快告诉我啊,咱们一直都是有事一起扛过来的,你这是怎么了啊?”
萧林看她哭了,替她拭去泪,看着她的脸缓缓说道“其实我很多时候都在想,从一开始我就在保护你,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是心甘情愿的。但是我从来没问过,你是真的爱过我吗?爱过我这个人吗?若是我什么都不能为你做,我不能在讨饭的时候把窝头分给你,我不能在宫里的时候庇护你,你还会爱我吗?”
“爱,我都爱,从始至终你都是我的萧林哥哥,从我最无助的时候,你一直都在我身边,我爱你,萧林哥哥。”雪瑶说着话,眼泪却一直不停地往下掉,萧林替她擦了,却很快就又掉了下来,越擦越多。
“够了。”萧林忽然笑了,先是缓缓笑出声,随着笑声越来越大,像是真的畅快、满足。一切都够了,他不后悔进宫,他不后悔做的这一切,就为了雪瑶这一句话,哪怕是骗他的也罢,只要她能骗到最后一刻,他都甘心接受。
可若是真的爱,又怎能忍受这一时一刻的分离?又怎会愿意在另外一个男人身边献媚?萧林又何尝不知。
“好了,你快些回去吧,不要被人发现了,有危险。”其实萧林知道今天再来见她不是明智的选择,无数人都在找他,他的每一步踏错于她都有危险,可是他无法做到再不见她,所以他选在了这松树林,见了这短暂的一面。
“萧林哥哥。”雪瑶唤道,目光不舍地看着他。“你到底有什么事,不要瞒着我好不好。“
“你要小心木青城,这背后的一切都是他做的。”萧林说道。
木青城?这句话没头没尾,雪瑶也不清楚萧林是什么意思,还待再问的时候他却催促道“你快些回去,我不能让你有事。“
他只留下这一句话,再不肯多作逗留,转身往那密林深处走去。
雪瑶泪眼朦胧,看着那孤单的身影,格外的落寞,月光在他身后落下一个很长很长的影子。
“若是我不在身边了,一个人走夜路要小心些。“萧林忽然回身,目光落在远处的雪瑶身上,留恋了片刻,才说道,终于狠下心,往前走得越发快了。
眼泪如洪水泄闸,情绪汹涌而来,雪瑶像是支撑不住一般,整个蹲下了身,她将自己的膝盖紧紧抱住,却还是止不住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