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晗邺有些郁闷,原本的打算是借这一次的事情让樾帝看看裴敬的手段,狠狠探查一番,然后牵扯出萧林来。
但萧林的警觉实在出乎他的意料,裴敬刚一动作就被他止住,正当无法可施的时候,言江找到了他,告诉了他萧林盘根错节的关系网,甚至把沁心送给了夏晗邺。
其实夏晗邺不明白言江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明明属于阉党,这样做对他根本没有好处,可夏晗邺还是选择相信了他,可是今天却得到了言江被贬的消息。
对于那个没见过几面也不知算不算得上自己阵营的人,夏晗邺也说不上同情,于他而言更多的是没有成功从裴敬身上打击到萧林的憋闷感。
刘与风倒没什么感觉,毕竟年纪大些,心思也要沉一些,“殿下也不必憋闷,萧林会出此下策本也在那个人的预料之中,索性咱们还有意外的收获,四娘不是还在我们手上不是吗?”
刘与风看到坐在椅上黑着脸,一言不发的夏晗邺宽慰道。
夏晗邺没有说的是,他原本以为这一次他能做得很好,最后却依旧逃不出那个人的意料,那明明不过是只比自己大不出几岁的人,却能步步算无遗策,处处高出自己不止一筹,除了失落外,更多的是受挫后的不甘与打击。
“是我把事情想得太好了,总归有些心智不足,想着一步登天。”夏晗邺勉强地笑了笑,努力将情绪掩藏起来。
可这些哪里能逃过老道毒辣的刘与风的眼睛,他看着上首那个人,心高气傲不甘于人后,大约是每个少年都要经历的过程,他淡淡地笑了笑,坐直了身体“其实殿下于这个年纪能有如此心性已经极为难得了,假以时日,必将是位了不得的明君。”
夏晗邺听到此话才觉得微微宽慰了一点。“那个人是不是又来信了?”他问道。
这些天的事早就写了信送去柳州,算算日子也该有回信了,夏晗邺知道今日刘与风来见他多半是为了此事。
“的确,不过信已经被我烧了。”刘与风答道。
“为何?”夏晗邺站起身来,从前木青城来信,刘与风都要拿来与他一起探讨,今日却私下烧了信,实在令夏晗邺感到惊异。
“殿下,今时不同往日了,从前我们并不打眼,此刻却已经是萧林的眼中刺了,你可知锦衣卫何等能力?只怕这信在我府中不出半日也得被人拿去。”刘与风说道。
夏晗邺的确没有想到这节,树大招风,从前的齐王府可能鸟雀都不会来一只,但是如今只怕是每根草木后面都藏得有人吧。
“不仅是书信都要烧了,只怕是我也再不能这般大方的来齐王府了。”
这一点夏晗邺大感惊异,和刘与风相处一段时间来,他能感到刘与风心思很细密,做事也很周全,他耐心地教导了夏晗邺很多事情,于夏晗邺而言刘与风更像是恩师,比那个坐在宫里面几年都不理自己的父皇的情谊还要厚重。
今天刘与风说此后再不能像如今这般时时在齐王府相见,夏晗邺竟有几分不适。
“可。。。即便是有都窥探,侯爷与我来往也合情合理,又有什么可怕?”夏晗邺说道。
“难道殿下就不怕隔墙有耳吗?”刘与风问,却见少年眼中不舍,心中又有些不忍,又温声叮嘱“往后不能在殿下身边时时提醒殿下,可也要急着凡事三思后行,如今是步步凶险,一步踏错,万劫不复,殿下可还要警醒着些。”
“是,我都记着了。”夏晗邺对这长辈一般的教导非但没有抗拒,反而心生感动。
“若有什么事,臣会暗中派人告知殿下的。”刘与风继续说道,忽又想起今天所来的目的,又怕隔墙有耳,低声道“殿下,你过来,我将信的内容告知于你。”
此刻夏晗邺坐在上首,刘与风离他已经是极近,却也害怕被人听了去,夏晗邺将身子微微前倾去,与刘与风相距不过一尺。
刘与风却依旧不敢出声,揭开手侧茶杯上的盖,用手指蘸了茶水在茶几上写道“裴敬有危险”五个字。
夏晗邺一看到这五个字吓得险些从座位上弹跳起来,这几日光觉得受挫,倒将这事忘了。
是啊,四娘在他们手中,一定会知道裴敬很多秘密,萧林为了保险起见,难保不会杀了裴敬,彻底将这条线斩灭。
“那可怎么好?”夏晗邺惊声问道,忽察觉到自己失了仪态,又将声音压低了下去。
“这事我会去办,殿下且放宽了心。”刘与风宽慰道,如今四娘在手上,裴敬于萧林而言无异于是定时炸弹,刘与风他们反倒要保护起裴敬的安全来了。
“那可是锦衣卫啊,咱们还有什么办法?”
刘与风又在桌上写上四个字“皇城禁军”他已派人埋伏在裴府周围,只要看到有人动手,即便是不敌,但也能抵挡一阵,只要将声势闹大,将禁军引来,一切也就好说了。
夏晗邺了然地点了点头,他们手上都没有实权,府中这些护卫兵作不了多大作用,也只有这一个办法可行。
“殿下,时候到了,该进宫了。”话说到此处便止住了,刘与风整了整衣服,站了起来对夏晗邺说道。说这句话的时候还看了看夏晗邺的眼神,颇有深意。
“我都忘了。”夏晗邺也站起身来,的确忘了今天还另有大事要做。
“那臣便告辞了。”刘与风拱手走出殿外。
“恭送侯爷。”夏晗邺站在刘与风身后,恭敬行礼,直到他的人影消失了才站直了身体。
今日进宫的确有不得不办的大事要做,今天是夏晗邺母妃——李才人的生辰。
夏晗邺以往虽然不能随意在宫里走动,但是每年这一天他不用上朝,且能到皎梨殿陪自己的母妃坐上一日。
以往的这一天夏晗邺总是按捺不住,早早便进了宫,今年却不同了,因为他在等,等一个恰当的时候。
当夏晗邺在御花园里兜兜转转走了三圈,才看到那个鹅黄色丝绸步撵从远处慢慢悠悠而来,此时时值深春,御花园百花齐放,算得上瑰丽璀璨,但是夏晗邺却无心观景,再好看的景物也平不了他的焦心。
当看到那个步撵出现在视野之中,夏晗邺大步向前迎了上去“儿子给父皇请安。”夏晗邺对着那撵上尊贵的身影行礼,目光下移,谦卑恭顺。
樾帝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颇有些诧异“你怎么在这儿?今日没有上朝吗?”他从前是不怎么在意这个儿子的,但是最近这些日子觉得他越发乖顺、讨巧,忍不得多看了几眼。
“父皇忘了,今日是母妃的生辰,您允许皇子们可以在这一天不用上朝,陪母妃一天。”夏晗邺说道,当然他不会说他是专门在这里等你下朝提醒你今天是母妃生辰的。
“今天是你母妃生辰?”樾帝虚了虚眼,像是在极力回忆着那个娇俏、清丽的女子,多少年没有见到她了,总能记住她的乖巧和谨慎,却又连她的模样也有些模糊了。
“父皇要不要也去见见母妃,若是能见父皇一面,母妃这个生辰一定过得十分高兴。”夏晗邺适时建议道。
说起来的确很多年没有见到李才人了,上次宫宴她也不怎么出彩。这些日子玉贵妃不在樾帝身边,总觉得空落落的,萧林也送了很多美女到他身边,那些女人美则美矣却总少些什么东西,不得樾帝心意,此刻倒真有些想念那个温顺的女子。
“反正此处离皎梨殿也不远,去看看也不妨。”樾帝说道,转过身却随从吩咐“摆驾皎梨殿。”
皎梨殿在北宫,有些偏僻,离御花园其实也不算近,平日里的皎梨殿与冷宫无异,今日却有了几分热闹之气。
李才人很早就将宫殿收拾齐整,摆上夏晗邺最喜欢的点心,早早地等在了宫门口。她一身素白的衣衫还是十二年前樾帝刚刚登基赏赐给她的,这算得上她所有衣物中最为名贵的一件。
很远便看见有人行来,李才人望穿秋水般望着自己的儿子从那道路转角走过来,笑容却渐渐凝固在了脸上,她看到那华贵的步撵,已经那撵上坐着有些老态的男人。
片刻的局促之后,匆匆迎上去行礼“臣妾参加陛下。”
撵轿落地,樾帝在随从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他走到李才人身前,低头看着那一抹俏丽的身影,微微勾着头,头发半垂而下,浅施粉黛,不抢夺本来的颜色,少戴钗环,一头秀发如云。她也不年轻了,但那股淡然的气质和沉静却随着岁月的洗礼变得越发耀眼。
“欣洛,好些年不见了。”樾帝柔声说道,伸出一只手手来。
李才人知道那手的意思,侧过头看了看夏晗邺,夏晗邺含笑给了她一个眼色,这才回过头来,乖顺地攀上樾帝的手腕,迎上樾帝温和的目光,站了起来。
“不知陛下要来,臣妾不能远迎。”李才人歉仄地说道,语气却十分平淡,并没有显出多少敬畏来,倒像是随口在与樾帝话家常。
樾帝却十分喜欢,随着她一同进了屋。
进了屋才发现,这皎梨殿竟是如此简陋,这殿是樾帝从前草草打发给李才人的,太过偏僻以至于没有人愿意过来,是以她一个才人才当上的一宫主位,李才人在这里一住十多年,倒还过得安稳。
如今看着宫里,竟只有三四个粗使的奴仆,当初大约也是因为她不太受宠几乎没有人修整,冷冷清清好多砖都是破损的,更别说有什么名人字画、古董之类的。唯一的装饰就是窗边花瓶插着几束新春刚发的茶花,还挂着露珠,甚是娇美。
“陛下一路走来定是累了,先吃些糕点,垫垫肠胃吧。”李才人倒不为这寒酸的住所感到窘迫,看樾帝坐下,大方地双手将一盘点心送到樾帝身前,语气不疾不徐,如微风徐徐,听起来让人觉得十分舒适。
那点心色泽看上去不佳,做工倒是极为精致,从前是夏晗邺最为喜欢吃的,也是李才人拿得出手的最好的东西,原本是知道今天夏晗邺要进宫,早早给他备下的。当然这些东西在樾帝看来越是极为粗糙、寒酸的。
“倒是难为你了。”樾帝拿了一块山药桂花酥在手中,却不入口,拍了拍李才人的手说道。
李才人知道樾帝说的什么,摇摇头,十分平静地说道“臣妾在这里住得很好,这些都是陛下的恩泽,哪里会有什么难为不难为的。”
樾帝听她说这个话也知道她不是个贪图享受,争名逐利之人,心下感动“改日派些人来给你的宫殿休整休整。”樾帝说道。
“谢陛下恩典。”李才人却也不退拒,很平淡地就受了樾帝的赏赐。
“我都忘记了,你原是喜欢看书的。”樾帝看到自己手边随意放着一本半翻开的书,原是本诗集,想来之前李才人便是坐在这个地方看书的吧。
“原是没什么机会读书的,后来在益州给陛下做了管理书库的婢女,有了空闲时间便翻开来看看,养成了习惯,如今没什么事也能看着解闷。”李才人答道。
“难怪邺儿如此聪慧,定是像你,你也爱读元稹的诗?”樾帝随手翻看两页书,颇有些惊异地问道。
“元公一身际遇多坎,虽有些哀伤但意境却深,如凤悲鸣,臣妾细读的确遐思无限。”李才人说到此处才有淡淡哀愁之意,让樾帝看来愧疚不已。
“你能体会到元公诗中意境也算是颇有心得,若是得闲时,也常来与朕探讨探讨,算是陪朕打发时光。”樾帝说道。
“臣妾自是求之不得。”李才人方才看儿子神色便知他所思所想,也想着帮他一把,虽不知自己所为能有多少功效,总算是尽力罢。
夏晗邺坐在最末位,看着母亲与父皇对话,一言不发,直至此刻,他才算相信了刘与风所说的话,原来他的母亲当真没有自己所想那般简单。
樾帝与李才人谈话越发投机,两人一问一答,谈起诗词和曾经,这一谈忘了时间,竟已到了午膳的时候。
樾帝却没有想走的意思,“今日就在这里用膳吧。”他看着李才人说道,越看越是心喜,越看越是不舍。
“臣妾自当是心之所愿,只怕我宫中餐食粗粝,陛下吃不习惯。”李才人话里竟然有了两分赶人的意思,却更叫樾帝挠肠刮肚舍不得离去。
“不若传御膳房布菜到你宫里罢?”这话倒还有几分商量的意味。
“全听陛下的。”李才人颔首。
这还算是夏晗邺与父母在一张桌子上吃的第一顿饭,还有些一家三口的意思,不仅夏晗邺高兴,就连樾帝看着这团团坐在一起的两个人,心中还有暖意。
“彩云斋重建的事情做得怎么样了?”一起吃饭,樾帝才想起一时只顾着和李才人说话倒忘了问夏晗邺政务。
“都很顺利,应该不出一月就要完工了。”夏晗邺答道。
“你只支领了三层的银子便能完工,工部那些人真是饭桶一般。”樾帝有些怒气,恰此时李才人给他碗中夹了一块菜,正是他最爱吃的。
对于这个夏晗邺也没回答,只埋头吃菜。
用罢饭,樾帝竟还要留在皎梨殿午歇,夏晗邺实在不好留在这里,便匆匆告退了。
“今日是你母妃的生辰,倒是朕打扰你们母子相聚了。”樾帝看夏晗邺要离开,便如此说道,但是一点没有要走的意思。
“父皇哪里的话?父皇能来母妃这里一次,比儿臣来这里十次还让母妃高兴呢。若是父皇能天天来,只怕母妃再不见儿臣也是愿意的。”夏晗邺站在屋中,有些戏侃地说道。
樾帝侧过头去看李才人,只见她目光正落在夏晗邺身上,意识到樾帝看向自己才温婉一笑,也没有回答夏晗邺的话。
“那你且先下去吧。”樾帝挥挥手示意夏晗邺可以走了。
“是,儿臣先告退了。”夏晗邺行了礼,从殿内退出。
走出皎梨殿明明该高兴,却如何也高兴不起来,也不知这般是不是算利用了自己母亲,又想起刘与风说的话,或许母亲之前也在为自己隐忍,也说不定她愿意过这样的生活呢?
夏晗邺心中这般自我宽慰,无论如何明日再来探寻一次吧,叹了一口气,大步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