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娘离奇地失踪了,在槛外寺一个月,雪瑶什么事也不知道,当萧林将所发生的这一切告诉她的时候,才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
她穿着宽大的道袍,将头发都束了上去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整张脸像刚剥开的鸡蛋一般。
彩云楼被烧了,情报线断了,那些在官员家里安的眼线也被人渐渐拔除,原本应该被杀死的王进却因为马道长一句话,说是开春不主杀,而被搁置。
雪瑶将手中的木鱼放下,进宫后这么久,头一次感到这般害怕,对方像是只无形的大手,一点点将他们笼罩下来,直至让他们窒息而亡。
“怎么会这样?”雪瑶看着眼前的萧林,他面色铁青,沉重而压抑,十指交织地坐在寺内的柳木方桌前,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们的人都查出来了,是夏晗邺捉走了四娘,不仅如此沁心的失踪也和他有关系。”
夏晗邺?雪瑶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个皇子,在她的记忆中,也只是除夕夜晚他说了几句话,让雪瑶看了他片刻。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雪瑶靠在桌前,看着萧林沉静的脸,她进了槛外寺一个月了,萧林还是头一次来看她,显然是在外面遇到了事,雪瑶却不知原来这事已经严重到了这种程度。
“锦衣卫跟了他好几天,好像他与刘与风走得很近,在密谋什么,皇子如此活跃还能为了什么?”
“莫非他还要争这位置?如此看来这马道长还跟他有些关系。”雪瑶记得大约半年前自己的势力就开始受挫,原来这夏晗邺已经活动了这么长时间,却因为一直不显眼被他们忽略。“当真是隐藏得好。”雪瑶想起那个少年的模样,咬着牙说道。
“马道长和他们一直没有联系,他反倒像是凭空长出来的。”萧林说道。
雪瑶一惊“你是说除了他们还有另一个势力和咱们作对?”夏晗邺和刘与风已经让他们吃惊,竟还有其他人藏在暗处等待着对他们下手,雪瑶想不出那该是什么人,下一步他又要做什么。
“若不是此刻裴敬针对他,我还不会注意到,没想到一查他竟然隐藏得这么深。”萧林将整个身子靠在椅背上,双手垂下,显出一些疲惫来。十年前进宫,苦苦经营这么长的时间,如今竟被旁人夺去,这一来又得废多好心神,他实在觉得累了。
“裴敬怎么会和他们有关系?”雪瑶斜靠着的身体站直了些,更加不可思议地问,裴敬是工部尚书,夏晗邺是皇子,这两个人如何也扯不上干系啊。
“你还记得彩云楼被烧,皇上指派的哪两个人去重建的吗?”萧林斜眼看上去,迎对上雪瑶诧异的眼“夏晗邺知道裴敬是我的人,设了计让他钻,是四娘查探到告知了我,他们没能一计扳倒了裴敬就把注意打到了四娘头上。”
那些层层叠叠的事情说起来实在太复杂,雪瑶却很快从中发现了疑问“夏晗邺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四娘、沁心、裴敬的事情,他们怎么会一抓一个准?像对咱们了如指掌一般。”
雪瑶这一句就提醒了萧林,他眸光大盛,忽然一股念头在心里升起“你是说?”
“只有这一种可能,否则夏晗邺从何处探知?”
有内鬼?萧林低头沉吟,可是这个人是谁?大家都是攀附着他获得利益的,一旦将消息出卖下去对那个人又有什么好处?脑中飞速的转动,一个人渐渐清晰了起来。萧林能确定,一定是那个人,但是恰恰是他最不愿意动的人。
“瑶儿。”萧林的声音忽然柔和了起来,低声唤着雪瑶的名字,眼中柔情温暖。
“怎么?”雪瑶见他语气变换,目光与他相织,低着声音问道。
“我累了,我真的不想再斗下去了,我总有一种不好的感觉。”萧林说道,他真的厌烦了,厌烦了那些勾心斗角,厌烦了那些权术阴谋。
“不会的,咱们这么多年都过来了,那么多厉害的人都输了,区区一个齐王又有什么可怕呢?咱们马上就赢了,只要再坚持两年,待结束了这一切我就陪你隐居山林,去过咱们说好的那样的生活好不好?”雪瑶假装看不到萧林眼中失望的神色,挂着勉强的笑,说着她心里都没有底的话。
“可是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其实眼下是最好的时机,你在这寺庙中,只需再给皇上送去几个美貌的女子,他很快就能将你忘了,届时我再全身而退,咱们就再不参与这朝中的是是非非。”
“萧林哥哥。”雪瑶柔声地唤,她将手放入他的掌心,挨着他倚在他的身旁,无限的风情温柔“咱们回不去了,多少人等着看咱们落马,到那时候只怕是骨头都被人嚼烂了,而且你甘心吗?咱们苦心经营这些时日,就这么甘心半途而废吗?”
萧林侧过头看到那张美艳的脸,如牡丹盛放般娇嫩,所有想说的话都咽了下去,他将她束在头顶散落下来的一缕发抚至耳后“我活该为你驱使,百死不悔。”他说。
当萧林回到值班室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李贤和言江今夜值守,李贤和言江本是同年入宫的好友,当初关系亲密,但因为政见不同,慢慢疏远开了。
言江看不上李贤趋炎附势,李贤却为言江明明什么都不做却异常得萧林重视,感到十分不平。今夜,两人与往常一般没怎么说话。
可是今夜与往常值守的夜有些不同,当萧林推开值班室的门,李贤看着他黑沉的脸便觉得有些不好,颤颤巍巍站起身来给萧林行礼。
言江很平淡,他随在李贤之后,只还算恭敬地行礼说道“给萧掌印请安。”
李贤颇看不上言江这样假装清高的样子,大家都是割了一刀的人,谁不是为了讨生活,还装什么大尾巴狼,但是萧林好像就吃这套,从不因此苛责他。
可是今夜好像一切都不同了,下一刻,李贤便看到萧林黑色身影闪动,一脚将言江踹出去好远。
言江也感到错愕,他的身子向后滑到墙角,才算止住,抬起头来时,嘴角已经挂上了一条血迹。
萧林浑身如同笼罩在沉黑的煞气之中,此时见言江被这一脚所踢,李贤都不知该害怕还是该高兴。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萧林走到墙角又一把将言江提起来,将他整个身子掼在墙上,肉体和石墙相撞,言又发出一道沉闷的呻吟,萧林目光如能噬人一般,原本阴森的面目变得更为可怖。
当雪瑶提醒萧林有内鬼的时候,萧林第一时间便想到了言江,知道这些秘辛的人并不多,萧林对手下人的心思了解得很透彻,也只有言江,他没有参与到这个利益共同之中,如果萧林倒台,只有言江不会受到牵连。
“他们都说掌印有鬼神的心思,我今天算是领教到了。”言江并不否认,也没有感到害怕,他平淡冷静地看着萧林。
“刘与风都与你说了什么?”萧林问。
“什么都没说,是我主动找到他们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对你不薄。”萧林掐着言江咽喉的手上加了几分力道,让言江有些呼吸不上来。
“萧掌印你对我很好,知道我家有弟妹所有总是给我很多钱,你。。。你看重提拔我,我都知道,但。。。但是,你做的都是伤天害理的事,你。。。你可知道,百姓都在如何痛骂你?”因为呼吸不上,言江说话很困难,也有些粗哑,面对萧林盛怒的脸,和随时都会死亡的威胁,他依旧把话说得云淡风轻。
“好啊,好,你做得很好。”萧林笑了,笑得诡异,露出森森的白牙,让人毛骨悚然,李贤知道当萧林越是这般笑便越是危险。
手上的力道加重,空气中传来“咔嚓、咔嚓”轻微的骨头碎裂的声音,言江双脚离地,脸几乎涨成了绛紫色,双手在半空中扑腾。
李贤被这场景吓得不轻,滚到萧林脚边磕头道“父亲您消消气,言江一直是您最看好的,或有苦衷也不一定,此刻是皇城中,就这么死了陛下那里也不好交待。”
李贤也不指望萧林能就这么把言江放了,这哪里是不敢在皇城杀人的主儿?只是毕竟和言江有着同年情谊,此刻替他求求情也算尽了最后一份心。
可李贤也没想到言江竟能死里逃生,只见他已经是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眼睛瞪得老大,舌头也伸了出来,与死人几乎无异,眼看下一刻就要去阎王那里报到了,可萧林就在此刻放了手。
被举在半空中的言江忽然落下了地,空气一下挤进他肺腑里,涨得他胸口生疼。
“我要杀你易如反掌。”萧林看着瘫软地坐在地上大口喘气的言江,居高临下地说道。
“这。。。咳咳。。。我自然是。。。咳咳。。。知道,我本来。。。本来也没打算有命活着。”言江一手抚着胸口剧烈地咳嗽,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
“我原本想让你来坐我这个位置的。”萧林说这句话时竟然带着淡淡的失望“你曾偷偷给王进送东西,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言江喘息了很长时间,才算平静了下来,他低着头没有看萧林“若是有一天我坐上你的位置,一定不会像你这般行事。”
“这就是你所谓的忠义?不过是条白眼狼罢了。”萧林的嘴边颇带着嘲讽的意味。
“或许你认为我是白眼狼,但我有我的底线,若有一天你需要我做什么,我可以赴汤蹈火谢你知遇的恩情。但王将军是个好人,没有他,大梁早就打进来了,我的家人弟弟妹妹都会死在敌人的刀下,你残害这样的忠良,是你活该。”
萧林没有说话,俯首看着言江,看他狼狈的样子,看他不屈服倔强的眼神,那般坚定,那般不可摧毁“你知道那么多人我为什么选择你吗?”良久,萧林才问道。
“为什么?”言江抬起头,他同样的不解,当初他入宫,自进了司礼监,他就能感到萧林对他与旁人不同,他更像是老师,耐心教了言江不少东西,一步一步提拔他,虽然言江不是最听话的那个。
萧林没有回答言江的问题,只转过身去,以背对着言江“我可以不杀你,从明日起你去直殿监做一个普通的洒扫吧。”
说完这句话他不再看言江,径直走了出去。
李贤却很高兴,言江去了直殿监那是再没有出头之日,这个和自己作对这么久的人,终于再不会出现了。
当萧林走出值班房,他抬头看了看天,银河灿烂,星空郎朗,明明是一副晴朗、清明的天,他的心却跟堵了一块石头一般。
他为什么要选择言江?他没有说,但是他心里知道,因为言江和他很像,那个倔强不低头的眼神,纵使命运残忍总觉得自己能改变什么,哪怕不自量力却要狠狠还手。那一年13岁的萧林走进这迷宫一般的皇城,双手拳头紧握,想的便是这些。
十年过去了,整整十年,萧林却越来越看不清,自己坚持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