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里篇
“从此以后,留在竹里的,便只有盛大的死亡。”一颗泪珠从宁殊干涸的眼眶中淌出,绝望而悲凉。
“娘亲总是说,她不该生下我,不该将我带到竹里。至于竹里有什么不好,她却又不肯说了。”左异拿手摆弄额前的乱发,让人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
“你是不是想你娘和你爹了。”
“才不想,他们都是骗子,除了你是我兄弟,我再没有别的什么亲人。”左异张望了下,看到了前方赢伯伯招呼的手势,拉着宁殊跟着队伍开始向山海门进发。
“二牛,快来见过少爷!”妇人笑盈盈的招呼正在荆扉外不远处一方小土坡上玩泥巴的左二牛,这妇人头戴一根粗糙的荆钗,身着干练的麻衣衣裳,眼角的笑纹温柔的绵延开来,脚边是一筐尚未洗完的衣裳。
土坡上的四个小娃娃齐刷刷的看向二牛家的小院子,那灰扑扑,乱糟糟,鸡飞狗跳,简陋潦草的篱笆院儿里,来了个神仙儿一般精雕玉琢的少年,一身白衫,衣袂飘飘,眉眼温润,肌肤雪白,板板正正的立在那一地鸡毛的破烂院子里,神色清凉,面色坚毅。
二牛拿起刚才好不容易团成的泥巴球,撒腿就往家跑,那三个小娃娃也吸溜吸溜鼻涕,直愣愣的跟在二牛屁股后,二牛一溜烟跑到那妇人腿边,看着对面玉人一样的少年,心底不由的生出些许拘谨来,扭捏的半个身子躲在他娘亲的身后,只露出乱蓬蓬鸟窝般的小脑瓜,漆黑的眼珠子直溜溜的直往少年身上盯。篱笆墙外三个同款脑瓜也齐刷刷的扭着去看那白衣少年。
“你是谁?为什么在我家?”二牛拱着脑袋大声发问。
“二牛,不得无礼。”妇人把二牛从身后拎出来,又走到那少年身边,拉过他的手,“这是太师府上的小公子宁殊少爷,是咱们家的贵客,你可不能调皮怠慢了客人,知不知道?”
二牛木木的点头,偷偷看那少年,他只是亭亭的站着,有些僵硬的颔首,硬硬的说了声,“叨扰!”便不再说话,身子也动,眼珠子也不转,还有点发灰,叫人想起冬日落满了雪的冰湖,冰凉冰凉的。
“少爷是个瞎子!”二牛脑子飞快一转,兴奋的大叫起来。
白衣少年面上莹润的光瞬间熄灭干净,眼帘微垂,苦涩的低下了头。
“二牛!”妇人结结实实的朝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二牛嘴角一耷拉,眼睛蓄出了一包泪,“哇啊!”张着大嘴开始哭的震天响,舌根处的小舌头一颤一颤乱跳,脸憋得通红,哭的炸雷一般。白衣少年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宁殊来到竹里镇已有十日了,这十日里,二牛度日如年,憋屈愤懑非常。
“快来吃饭,二牛!”妇人柔声的唤道,边将一枚白煮蛋剥好放到宁殊的粥碗里。
那鸡蛋还是昨天二牛从鸡屁股下摸出来的,挨了好一顿的啄,谁成想,费力掏鸡蛋的人只能瞪眼看着流口水,那小瞎子倒是坐享其成,美得很。二牛做到饭桌旁,哧溜哧溜的喝着白粥,眼巴巴的看着那小瞎子斯斯文文的吃那鲜美软滑的鸡蛋,二牛扒着眼看了看院里那枝面黄肌瘦的桂树,一只鸡仔傻乎乎发了狠似得正在它根部刨土,晃悠悠乱颤的枝茎上只鼓起了几个苞,光秃秃的连片叶子都没长出来,撇撇嘴夹了块小咸菜,哧溜哧溜扒完了一碗粥。
“少爷的祖父是咱们家的救命恩人。”宁殊来的第一天晚上,娘亲就语重心长的告诉二牛,“咱们老家不是广陵,而是洛邑,那年黄河发了大水,牲畜和庄稼都被大水冲没了,人也淹死了大半,没淹死的也快被饿死了,你祖父祖母带着一家老小逃荒来到了广陵,若不是宁大人大发慈悲,收留了他们,哪里还有你爹,哪里有的你。”左夫人一边拿着瓜瓤搓二牛身上的泥,一面对着咧嘴叫疼的二牛说起了陈年旧事,最后,左夫人肃穆着脸警告二牛道,“宁家对咱们有大大的恩惠,你这个皮猴子要记住,宁殊少爷是咱们左家大恩人的宝贝孙儿,如今人家有需要咱们效劳的地方,咱们必须知恩图报,好好照顾宁殊少爷,知道吗?”
二牛扭着身子重重点头。
“那年黄河泛滥,饿殍遍野,到处都是死人,那么多新坟,乌鸦黑乎乎的一片,过节似的呼啦啦的盘旋飞舞,呱呱乱叫,天似乎从未放过晴,那简直就是人间炼狱。广陵富庶,大批难民拼着最后一丝气力蜂拥至此,霎时有流民作乱,盗匪横行,高官富商禁闭门户,生怕引来祸事。只有宁大人开设粥棚,组织义诊,发放棉被,救灾民于水火,忙前忙后整整三个月,宁大人白了头发,鞋子都穿破了十双有余,救下了许多许多的人,大家都称他是活菩萨转世呢。”二牛娘想必讲过许多遍这个故事,很是生动形象。
“这么说。”二牛歪着脑袋问道,“那岂不是有许许多多的人要找宁大人报恩?”
“那又为什么单单将宁殊少爷托给我们呢?”二牛换了只手撑脑袋,趴在浴桶沿上问道。
“当然是信任咱们呀,好了好了,水凉了,起来吧!小孩子问起问题来就是这样,没完没了的。”左夫人面色不悦的瞪了二牛一眼,哎,没办法,大人就是这样的,遇到答不出来的问题,就要责备问问题的人了,可二牛还有问题在肚子里打转儿呢,才不会就此罢休,“娘亲,传闻太师夫人生宁殊那天,流火的盛夏骤然飘起了雪,还是紫色的,田里的麦穗都泛黄了,硬是因这场异象烂在了田里,颗粒无收,还有,宁殊一生下来就瞎了双眼,世人都说他命中带煞,很是不祥,如今到了咱家,不会······
“二牛!”左夫人直拿手指戳二牛的脑门,带着不把二牛的脑门戳出一个洞来决不罢休的气势,“宁殊少爷是咱们家的恩人,你再敢风言风语,我扒了你的皮。”
二牛被戳的痛哭流涕,哭天抢地的嚎叫了一通,恨不得赌咒发誓这辈子都要做牛做马好好报答宁殊小少爷,左夫人才停止了她的暴行,收回了手指。
“宁大人慈悲济世,和宁殊有什么干系,怎么他也成了咱们家恩人了,爹和娘怎么就这么喜欢认恩人,欢欢喜喜的效犬马之劳呢?还要拉上自己,恨不得左家生生世世都给宁家做牛做马的,简直不可理喻,丧心病狂。”二牛流着泪,一面在心里暗骂宁殊,“你个小瞎子哪里是客人,简直是个活祖宗。”
这十日里,小瞎子除了吃饭如厕,都是呆在屋子里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在里面捣鼓什么。
二牛娘将灶房收拾利索干净,便出门去溪边浣纱去了,二牛爹腰间别着把玄铁剑,拎起渔网钓竿竹篓,准备下江捕鱼。
“二牛,照顾好宁殊少爷。爹给你捕条大肥鱼回来炖汤喝。”左父拿手拧着二牛肉乎乎的脸,还想拿胡茬扎一扎他,二牛急忙挣开跑了。
“皮小子!”
二牛在屋里紧盯着父亲,直盯到父亲的背影消失在影影晃晃翠绿翠绿的竹林幽径尽头,才滴溜溜转着眼珠子蹑手蹑脚踱到了宁殊的房间,这是十日前,太师府那边的人叮叮当当用了不到半日的功夫搭建起来的东屋。
小瞎子的房间倒是简陋,一张泛着翠绿颜色的竹床,一几简陋的书案,没了。半支起来的窗扇倾泻过来半窗炽阳,亮的发白,有风从不远处的竹林徐来,带来好闻的气味儿,房间很小,一眼便看穿了去。
二牛微仰着头,面色得意,看小瞎子这寒酸破落的模样,修文他们说的没错,这个小瞎子恩公果然是被他的太师爹爹给舍了去了,咦,二牛嘴巴微张,眼睛被墙壁上束着的竹笛吸引了去,竹笛的尾部缀着一串晶莹透亮的圆形玉佩,满月一般,莹润晶亮,月华皎皎,竹子在遍地栽竹的竹里镇中,是最常见不过的东西,那竹笛,早在二牛还在襁褓中的时候,爹爹就曾做了个小巧的让他抓着玩儿,可宁殊这个不一样,青翠剔透的笛身缀着洋洋洒洒的点墨,好像是哪个放浪形骸的画家在碧绿的江水上作了幅泼墨山水画一般,美不胜收,精巧绝伦。
“二牛!”软软糯糯的声音里夹了些许探询的疑惑,好听的响了起来,二牛身形一滞,心里像揣了个小兔子砰砰直跳。
“你找我,做什么?”
“少爷,你手里拿的是书吗?”二牛心虚的不答反问,但一想到面前这个太师府小少爷如今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落魄凤凰,便又直起了脖颈。
宁殊错了错眼神,大致向二牛这边望了望,微微颔首,“我本来是看不得书的,因父亲命人将字刻在竹简上,教我识字,我便也能简单读一些。”
二牛看到宁殊灰蒙蒙的眼珠子活泛了起来,露出欢喜的颜色,不由的心上嘲上一嘲。
“少爷好生厉害,二牛的双目虽能视物,却是个睁眼瞎子,大字也不识得一个。”
“作什么要把自己说的这样难听。”宁殊苦了苦脸,面上有些尴尬。
“送你个小玩意儿!”
二牛不由分说的将手里的泥球递到宁殊手里。
宁殊冷不丁接过来一个冰凉掉渣的泥团子,手猛地抖了一抖,那泥球啪嗒掉到了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你不喜欢还给我便是,为什么要毁了它。”二牛背着手,气定神闲,从嘴中发出一声冷哼。
“对不起,我只是吓了一跳,不是故意要弄坏你的东西!”宁殊脸上的红云烧到了脖子根儿,活脱脱一个煮熟的大虾。
“若你真的觉得抱歉,就赔我一个你的什么东西,这个竹笛我看着便很顺眼。”二牛抑扬顿挫的唱戏般自说自话,宁殊的脸色一会白一会红,很是精彩。
宁殊轻笑了一声,面色苦楚,“抱歉,不能给你。”
“那就团一个一样的泥团还给我,如何?”二牛继续摇头晃脑的追问,“少爷,难道你的东西金贵,我的东西便下贱吗?”
“我从未这样想,既然这泥团对你这样重要,我还你一个就是了。”宁殊不卑不亢,神色有些发冷。
“第六个。”响亮的巴掌声混着江水哗啦啦的流淌声在竹林响起,“打死你,死蚊子!”
“干什么还要把蚊子的尸体收集起来,恶不恶心啊,脏死了。”铁柱甩甩手,咦了一声,一脸嫌弃的退后了半步。
修文正拿了根竹竿舞来舞去,瞥了一眼小武坐着的石块上六只摆的整整齐齐的死蚊子,也不说话,继续舞那根竹竿,舞的虎虎生风。
“二牛怎么还不来呀!”小武小声的嘟囔。
铁柱也不耐烦了,“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