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里篇
“两只眼睛都要闭上。”少年的调子有些偏冷,正正的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开口指挥道。
“唔,都闭上了,黑漆漆的一片,除了黑什么都没有,宁殊,你的眼睛看到的,就是这样的黑色吗?”另一少年捧着一大块西瓜坐在绿叶掩映的葡萄架下吃的欢畅,听话的紧闭双目。
“异,睁开一只眼睛来。”
扑闪扑闪的睫毛蝶翼一般轻颤,少年龇牙咧嘴的睁开了右眼,这表情很难保持,不稍一会儿面部便传来隐隐的抽筋般的酸楚,急躁的少年大吼,“快点,到底是让我看什么呀,我右眼睁开了,看到了地上的草还有虫,巴掌一样的葡萄叶,明晃晃的日头,白云,蓝天,然后呢。”
“你闭着的左眼看到的,就是我的世界了!”
二牛努着嘴,费力的想感受左眼的视觉,却一无所获。
“什么嘛,这根本就什么也没有,就好像左眼根本不存在似的。”二牛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把剩下的一点西瓜瓤一口吃了,甩手把西瓜飞到了鸡窝里,几只正卧在土坑里的公鸡母鸡眼尖的起身争相啄食,乱作一片。
“没错啊,不是黑也不是白,不是能看到什么,是根本没有看的能力。”屋檐下的少年脸上并无波澜,葡萄架下的少年一脸懵然。
“颜色,光感,任何眼睛能感受到的东西,在我的世界里,都不存在。所有以后,不要再问我我看到的世界是什么了,你们正常人,是不可能感受到的。”
“什么正常人,咱们才是一伙的,别老想着把我撇开,宁殊,迟早有一天,我会把你的眼睛治好,你信不信我。”葡萄架下少年眸子里的光亮比盛夏的日光还要耀眼,身形一动,飞也似的跳到屋檐下一把揽过宁殊的肩膀。
“没有眼睛,我一样哪里都可以去,什么都可以做,再说了,陆神医都医不了,又何必再折腾,白费力气。现在想想,那十两银子,做些什么不好,拿来看我这个瞎子的眼睛,真是不值。”说到十两银子,宁殊平静如水的脸上现出了几分惋惜,“能吃多少碗红烧狮子头啊。”
“听说终南山上只有素斋,没有肉食,狮子头肯定是吃不到了。”少年托着腮,一脸落寞。
“是啊,狮子头多好吃啊,广陵金不换的狮子头。”
“走!”左异一把拉起宁殊,兴冲冲的拉起来就跑。
“去哪!”
“聚福楼,吃狮子头。”
“还有一个时辰,山海门就要开了!”宁殊挣开左异禁锢在臂肘处的手,后退两步。
“你不去我就自己吃,宁殊,你来不来。”少年嬉皮笑脸的回问,一脸的神采飞扬。
“忍忍就好了,就你嘴馋。”
“那我自己去。”少年转身欲走,腰上却是一紧,侧目,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扯住了自己的腰带。
“口是心非。”少年的脚下好像生了风,话音还没落,人已不见了踪影。
往日里热闹熙攘的聚福楼,今日却是门可罗雀,冷清的很,几个小厮打着瞌睡在做着洒扫,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掌柜的,两碗狮子头!”左异扯着嗓门叫嚷,震的正打着瞌睡的小厮们一个激灵。
“那么大声做什么。”宁殊拉着他寻了位置坐下,嗔怪。
“不觉得这里太冷清了吗?死气沉沉的,这个氛围吃饭,吃不香的!”左异爽朗的笑,敞开了嗓门回答,惹得宁殊不住轻咳。
“可不是嘛,今天也不知道是何缘故,自开张到现在,一个客人也没有,真是奇了个怪。”那掌柜的端来一盘花生米,兀自的开始闲聊了起来。
“今天肯定是个什么日子呗,大日子!”左异捻了颗花生米丢到嘴里,嚼吧嚼吧,搭着呛。
“这些个魔头,源源不绝的涌到这竹里,整日的吃喝玩乐,四处乱逛,让人捉摸不透,今日又集体失踪,费解实在是费解。”那掌柜想的脑壳痛,喝了好几口闷酒。
“什么魔头,那可都是你聚福楼的贵人,没有那些个奇人异士只靠我们这些竹里的穷人,掌柜的您是万万发不了财的。”左异搭着腔,边接过小二端上来的两碗狮子头,稳稳当当的把一碗放在宁殊面前。
“这倒是,唉,早知道今天没生意就带着老婆孩子看老娘去了。”掌柜的憨憨的笑,弯成一条缝儿的眼睛里装着满足。
一股狂风骤起,门口地面零星的落叶被吹上了半空,哐当一声,两扇门像受惊的雁煽动翅膀一样剧烈的震动,一道黑影悄然落了座。
“说曹操曹操到,掌柜的你这嘴是开了光吧。”
左异轻笑的话音还没落,表情就僵在了脸上,掌柜的还没来得及起身,脑袋和身子就分了家,圆圆的脑袋骨碌碌滚到了门口,面上的嘴角还翘着,沾了许多尘土,鲜血,混着面上的笑,十分怖人。聚福楼的伙计们四散奔逃,那黑影倒没有起身去追。
“魔头杀人,天经地义。”那黑影周身拢在模糊的影里,看不清他的面容,那声音清亮,冷酷,让人不寒而栗,“我说的对吗?小家伙。”
“对,对极了,这话一点错没有。”左异眼睛不眨,故作轻松的回答,可攥拳的手指因为太过用力儿失了血色,鼻孔也张到了最大,宁殊的额头已经全是汗了,却不敢擦,静,现场静的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我不杀你,别怕,杀人就像切萝卜,这么没有挑战性的事情,一天做一次就够了。”
“那我们可以走吗?”左异的脸上依然保持着微笑,尽量表现的像一个无知单纯的孩童,希望自己不要激起对面的杀气。
“狮子头不吃了吗?我看你们还没来得及动。”
“就不吃了,那我们先告辞。”左异僵着胳膊戳了戳旁边的宁殊,眼神还是惊惧交加的望向黑影那边。
“那,可以送给我吗?他们都逃了,应该不会有人给我做饭吃了。”
“那是自然,这碗,这碗,都送给你。”左异手快的将两碗狮子头推到黑影的桌前,深深鞠了个躬,拉着宁殊飞快的走了。
还未至门口,左异眼前一黑,那魔头端端的立在门口,如同鬼魅一般,“拿人手短,小兄弟,我也送你个好吃的。”
他的手拢在黑气之中,一颗亮晶晶的珍珠般的药丸递到了左异面前,“吃了它,我们就两清了。”
没有犹豫,左异伸手便将那小药丸一般的东西捏起来,放置唇边,抿了进去,嚼了嚼,咽了下去,清凉,微苦。
“多谢,告辞。”左异拉着宁殊,从魔头的身侧跻身过去。
“刚才发生了什么?你有没有受伤。”一口气行出了十余里,左异才停住,宁殊拉住他的胳膊,一脸的不安。
“没事,没事。”左异不准备回答,打岔道,“山海门马上开了,我们现在就去和白莲教的人汇合。”
“我都闻到了,血腥气,那人让你吃了什么?你怎么就吃了,说不定是毒药呢。”宁殊急的脸都红了,拽住左异的袖子不移动分毫。
“没事,快走吧。”左异拿出一瓣月白色莲花符令,念了口诀,不消片刻便到了紫竹林,白莲教浩浩荡荡一行百余人正在此休息。
“赢伯伯。”左异刚落地便眼尖的寻到了要找的人,雀跃的飞奔靠近。
“山海门马上要开了,孩子,跟紧我们。”一位风姿伟建的男子正立于一方石前,面色凝重,不怒自威,注意到宁殊无神的双眼,眉头一皱,“这位便是那太师之子?”
“正是,赢伯伯,这次前往终南山,要麻烦你了。”左异揖揖手,同时恭恭敬敬的鞠了个躬,行了个大礼。
“倒不必谢我,这是教主的指示,你们随便吃点,马上就出发了。”赢伯伯将水袋和干粮丢到左异怀里,便离开去慰问白莲教其他教众了。
“快,喝点水先。”左异把水袋递给宁殊,就掰了一小块饼子塞到宁殊嘴里。
宁殊艰难的嚼着饼子,神色不安,“什么都不告诉我,好样的,左二牛。”
“说了不要再提那个名字。”左异面露不快,夺过刚递过去的水袋,扒开塞子,放到宁殊的嘴边,喂他喝了几口才放下。
“哼。”宁殊顺了顺气,别过去了身子。
“宁殊,我很难过。”
竹林轻响,吹起了伤口的褶皱,一下一下,疼痛这两个字,从未如此真切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