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的春天,改革开放的春风悄然间吹遍大江南北。贫穷落后的大西北也是紧跟脚步,大阔步地昂首迈进新时代。不过,由于区域不平衡的原因,或是交通不便加上消息闭塞,这里的有些山区还没有被着伟大的历史决定所唤醒,仍然处于封闭落后的生活境地。
就拿夏拉镇来说,村子与村子之间也或多或少存在着差距,有些地方的农民已经过上了富裕的生活,而有些地方却丝毫未动,处于萌芽之中,欲破土而出。
(一)
气候变化有点快,阳春三月的日子还未结束,天空开始飘起了乌云,紧接着,淅淅沥沥地小雨飘飘洒洒地落向人间。大地上的小草像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尽情地沐浴着春雨的甘霖;而漫山遍野的花儿像害羞的女子,脱掉了外衣成群结队地泡在雨水里洗澡,开地更加艳丽了。
在农村,这样的小雨不会影响人们的正常劳动,正逢小麦播种时节,田地里到处都是辛勤劳作的农民,弯着腰吃力的行走在松软的泥土上,慢悠悠地从地这头到地那头,一点也不着急。在他们心里,小雨就是个调皮的孩子,虽然淋湿了衣服,但他们依旧是开心的。
村门口驶来一辆东方红拖拉机,轰隆隆的声音急促而刺耳,时响时断。
好久没有看到拖拉机了,它的出现引起了很大骚动,各种猜疑铺天盖地而来。
“这是谁家的拖拉机?”
“应该是个有钱人,是付华?”
“我看不是,付华早就种完了麦子”
“猜猜,拉的是什么”
“看样子是化肥吧”
一群孩子顺着地埂像箭一样嗖嗖地奔向拖拉机驶来的方向。
这时的大人们不会去凑热闹的,他们只会站在远远的地方观望。但是他们的想法与行动是相互矛盾的,其实他们更想知道拖拉机是从哪儿来的,车上装的什么,只不过自视清高的他们,不愿意被那些成天说说道道的老人们把他们的名字定性为“二流子”。这个称谓就像个定时炸弹,随时会爆炸,然后会像风一样传遍整个村子。一旦传开,你就会被这里的人列入黑名单,如果家里有个棘手的情况或者需要帮忙,没有人会像以前那样热情地伸出援助,甚至背地里到处都是一些流言蜚语,唾沫星子也会把你淹死。就拿付凡凑钱买肥料的事来说吧,他跑遍了村子里所有家底殷实的人家,几乎没有人愿意借钱给他,即便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也是如此。
付凡很难理解村里人的变化,几个月前热情的村里人竟然变得陌生起来,其中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了?付凡始终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来。
走投无路的付凡有点灰心,以前美好的想法终究是想法,在现实面前它们是很脆弱的,就像肥皂泡一样,随时都会破灭。
妻子英菊早就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只不过她并没有阻止丈夫,而是很坚定的同意了,到最后,丈夫的失败成了最好的印证。
英菊对事物的变化是很敏感的,细微的变化或者是看似很平常的小事,她总会小心翼翼地不露声色地加以分析,这就是女人不同于男人的地方,尤其是像英菊这样聪明而有文化的女人来说,不足为怪。她早就看出了村里人的变化,没有人会借钱给付凡的,究竟是什么原因呢?英菊心知肚明。
就在丈夫忙着凑钱的时候,英菊让小白给城北县的娘家写了一封信。信里说了他们的想法,还有就是遇到的困难。不过,城北县那边早就开始了改革,从传统的农业种植已经转变成了现代的种植结构,取得了许多成绩,人们的生活越来越好了。娘家人特别支持英菊,答应帮助付凡度过这段艰难的日子。
夏拉镇由于交通不便的原因,当下化肥的价格要比县城贵,再加上没个熟人,就怕吃亏上当。镇子上的假货是出了名的,各行各业都存在。于是付凡借着老丈人在县城的关系,直接从城里买了化肥运到了付家村。
回来的路上还算顺利,就是到了付家村时,天下起了小雨。路面上的尘土随着雨水的集聚而变得泥泞起来,而且肥料又怕水,再加上付凡的再三催促,司机师傅使劲踩着油门,拖拉机就像一条巨蟒左右摇晃着身子,艰难的向前爬行,其声音就像出海前的渡轮,撕心裂肺地咆哮着。
而此时的付凡就像一个乞丐,除了裤衩以外,全身裸露着,任凭雨水浇灌。
小雨渐渐变成了中雨,在天空中洒下一张雨幕,越下越大。围观的孩子撒了腿跑回家去了,地里干活的人们使劲拽着老牛拼了命地往家跑,就连放羊的老人丢下羊儿钻到土窑里避雨去了。此刻,大地万物都在静静地享受着春雨带来的快乐。
“回家拿些塑料布来,路太滑。”司机边说边把自己身上的衣服盖到车厢上,尽可能地保护化肥不让雨水淋湿。
付凡拼了命地向家中跑去,不到几百米的路,他自己也不清楚摔倒了多少次,摔倒了再爬起来,爬起来再摔倒,反反复复重复着。
“快,拿雨布。”
“怎么了,咋成这样了。”
“雨布呢,放哪儿了。”
英菊看着丈夫的样子,已经知道了其中的情况,已经没时间再去争论了,当下赶快帮丈夫渡过困难是关键。
“在这里。”
付凡使出全身的力气才把雨布拉出来,然后撒腿出了门。
英菊被丈夫的神态怔住了,第一看到丈夫疯疯癫癫的样子,她的心里悲痛至极。
英菊不忍心看着丈夫这样卖命,作为一个丈夫的女人,一个孩子的母亲,家以及家里人的痛苦就是她最大的痛苦,她要尽自己所能保护好这个贫穷且温暖的家,她要和丈夫一起分担所有的困难。
英菊随着丈夫的身影冲向大雨之中。
平时需要10分钟的路,夫妻俩不到一半的时间就到了。
“快,把篷布盖上。”
“把上面的衣服扯下来。”司机是个有经验人,在他的帮助下,把灾难化解到最小程度。
雨还在下着,路面上的雨水越积越多,汇成了细流顺着路势缓缓流向远方。整个世界除了雨点敲打着大地发出的声响之外,再无别的声音。
篷布下的付凡,此时面无表情,耷拉着脑袋蹲在地上一动不动地思索着什么。
付凡的样子实在让人可怜,一双赤脚在冰冷地水坑里浸泡着,明显地能感觉到,他的双脚已经麻木了;裤子挽到了半腿,露出雪白的大腿,只是白色里反渗出血多细小的红疹子,有些地方已经堆积出一片片淤青状的小血块,在冰冷的空气里更加让人怜惜。此刻,英菊心如刀绞,她好想成为丈夫的一双手臂或者是藏在血管里的细胞,甚至她可以用生命去为丈夫做点什么。可是,她就是黄土高原上的一个女人,哪有那么大的能耐去改变这一切呢!
“兄弟,别犯愁,损失不大。”司机大哥拍着肩膀安慰付凡。
“没啥,天灾人祸。”英菊说着心疼地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他的身上。
“哎,怎么就这么难啊”付凡有点想不通地说。
“有个啥吗,想做成一件事情,遇到点困难是正常的,主要是你有没有想法,只要有想法,怕个球,放开手脚干,这个世界不缺少人,而是缺少像***这样有见识是有思想的人”司机铿锵有力地说。
看着付凡有些反应,司机又补充到:“报纸上都说了,改革开放就是让那些有想法的人先富起来,然后带动更多的人富起来,很明显吗,不就是谁先走出第一步,谁就会富起来吗。”
付凡被司机的话语点醒了,他隐约地记得,妻子英菊也说过同样的话,但是,那时候的他从来不相信报纸上说的那些八杆子打不着边的事,也就把英菊的话当成了耳旁风了,没在意。而司机的解释让他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他的表情不再是茫然的,呆滞的目光中流露出希望的神情。
“哎,我就是想不通,短短的几个月,竟然成了陌生人。”付凡把头摇地像个拨浪鼓似的说。
“陌生人?”司机被这莫名奇妙的问题难住了。
“现在咱们不需要知道什么,咱得好好把这将事情做起来,你要的答案就会迎刃而解的。”英菊胸有成竹地说。
“大妹子,说的对,好好干。”司机笑着说。
雨停了,大地渐渐明亮了起来,不再是那么的阴沉压抑。寂静地村庄随着雨的停止而吵杂起来,狗叫鸡鸣声伴着孩子们的嬉笑声揭开了新的生活剧幕。对于那些刚进入梦想还没来得及睡醒又要开始下地劳作的人们,或多或少带着点小情绪极不情愿地出家门,尤其是那些年轻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有说有笑,没有几个愿意到田地里去。
“付凡,车里装的啥?”付三爷路过,迟疑地问他们。
“化肥。”
“这么多化肥,你这不时浪费吗?”
“怎么能浪费啊,这可是钱买的,那说浪费就浪费了”
“种小麦土肥料比这家伙好”三爷指着车上的化肥一脸不屑地说。
“哦,三爷干啥去?”付凡转开话茬,他不希望看到平时地三爷,拉起家常没完没了,让人受不了。
“到麦地看看,小麦快要出苗了,雨下多了就怕死苗。”
“种小麦三爷是专家啊。”
“专家说不上,咱这方圆几里还真没人跟我比”三爷自豪地回答。
付三爷走走停停,沿着泥泞的小路向北坡山头走去,佝偻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山那头。
“英菊,这是要做老板?”
只见付华的老婆春梅远远地操这大嗓门急急地向他们走来。
“春梅姐,我们可当不了老板,老板是你”英菊回话。
“可别这么说,咱们都一样,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春梅的话语带着显摆的味道,让在场的的人感到脸红。
“嫂子,你真会说话。”英菊打趣地回答。
春梅是这里很有名的媒婆,嘴快能说会道,村里大多数的女子出嫁或是小伙娶婆姨都有她的功劳,村里人谁都不敢惹她,就怕哪天找她说媒她不帮忙。
春梅的丈夫付华,是付家村唯一一个做生意的人,嘴皮子快,脑子也转的快,很快就成了这里最富有的人。可是,这个人有个坏毛病,就是喜欢赌博,还有个深入骨髓灵魂的恶习,爱福欺贫。村里有些人们像付凡这样的人,他是不会放在眼里的,偶尔遇到只是哼哈应付罢了,给人一种与穷人说话有失身份似的,抬着头挺着肚子漫不经心地离去。
望着春梅扭着大屁股一颠一颠地离开后,付凡准备乘着停雨的功夫,赶紧把化肥运家里去,如果在下起雨来,后果不堪设想。
拖拉机再次启动,司机将油门踹到低,拖拉机发出一阵阵震耳欲聋的声音,晃晃悠悠地向前蠕动着。付凡跟在车后面,奋不顾身地推着左拐右拐的车厢,而拖拉机溅起的泥浆糊满了他的全身,他全然成一个泥人,除了两只眼睛是活着的,其他器官模糊不清。
英菊也没闲着,拿着铁锹跑在前面不停地向泥泞的路面上撒土,豆大的汗珠一滴一滴顺着她红红的脸颊流到衣服上,她却全然不知。
拖拉机就像个愤怒的狮子,左晃右晃就是不动,有时车头猛然跳起,把英菊吓得赶紧跑到路旁惊恐地望着,而坐在驾驶位上的司机,镇定自若地紧握着方向盘,双手飞快地左右摆动,面无惊恐之情。
村支书付田被这声音吓着了,他感觉出事了,披着衣服跑到路边了解情况。
“这是咋了,吓死个人。”支书带着怨气问。
“付田叔,你咋来了?”付凡吃惊地问。
“你说咋了,我还以为日本鬼子又打到中国了。”
“瞧你说的,都改革开放了,哪有小日本。”
“什么开放?”支书没听清楚,继续问。
“改革开放。”付凡大声地回答。
“什么开放不开放的,能吃跑肚子就是成。”
村里人都不敢跟支书抬杠,凡事他一人说了算,因为村委会里的几个委员都是他的亲戚,只有会计是个旁人,只是没权说不上话。
“憨子,去帮忙推车去。”支书指着憨子说。
憨子一听推车,高兴地从一米高的土墙上一跃而下,摔了个底朝天,满身全是泥巴,有傻乎乎地爬起来朝拖拉机跑去,边跑边喊着“拖拉机拖拉机”。
憨子的加入让这里的气氛更加尴尬,只见他围着拖拉机乱跑,没有起到作用反而在添乱。
支书付田好像完成了任务一样,背着双手回家去了,边走边喊“散了散了。”
支书发话了,谁敢不从,个个意犹未尽地散去。只有付龙扛着铁锨,挽着裤筒加入到其中。
“站车头上去”司机喊着。
付龙一个箭步跨上车头,双手抓着拖拉机上的横条,撅着屁股使劲踩着车头,尽可能地让拖拉机沿着正常的轨迹前行。
“再加把劲”司机给大家打气。
拖拉机歪歪扭扭地爬上了山坡,最终安全地停在了付凡家门口,一场激烈而悲壮的战争在众人地玩笑声中胜利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