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面,杞县。
红娘子的病榻之前,李信小心翼翼地捧着药碗,轻轻地吹着。
这些日子以来,他几乎是从早到晚地泡在这个房间里,连着两天两夜不曾合眼,只守在苏子晴的病床前,精心服侍细问,如今更是亲侍汤药。苏子晴看在眼里,忍不住问道:
“李公子,你……又何必如此?”
李信柔声道:“你如今身上不便,这些事自然得有人来做……你以为我做这些是委屈了自己么?其实对我来说,能够像这样为女侠略尽绵薄之力,实在是高兴还来不及呢。”
说着,一边把汤药送到红娘子嘴边。
红娘子微微摇了摇头。
“不敢劳烦公子,我自己来。”她说着,一边挣扎起身,从李信手里接过药碗自己喝了。
李信看在眼里,眼神瞬间闪过一丝黯然,过了片刻才道:“你若真为我好,就该早点把病养好才是。现如今身上觉着怎样?”
苏子晴微微摇头,凄然一笑,道:“我这病怕是好不了啦~李公子,你莫要管我了。”
“快别想那么多了!你这病总不见好,就是心事太重所致啊~!”李信立刻急了起来,“医书上说:‘心火难消,郁结五内’我劝姑娘还是放下心事,如此神魂一归,这些药才能见效啊。”
这句话一下子说到了苏子晴的心坎之上,她这一回大病,淋雨事小,主要还是因为自己连番失手,受辱于梁铮,加上山寨破灭,多年心血毁于一旦导致的悲喜激射引起,加上思来想去,只觉前途渺茫,不由得又添了忧思。
这道理她自己也明白,只是如今该何去何从,眼前却是一片黑暗,又怎么可能不去想?
李信早已把她的表情全都看在了眼里,心中更是暗自焦急:“病已成势,若是任由郁结之气困顿于心,日无所养,反有所害,再添出什么病来就更糟了。总得想个什么法子开解她才好。”
一边想着,一边柔声安慰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事情也不急在一时……姑娘快别想了,否则忧忿滞中,正气壅闭,这哪里是养病,简直就是催命了——这样吧,改明儿姑娘身体好些,我带你到城外散散心,至于报仇……这件事包在我身上。在下定然为姑娘筹划一个万全之策。”
※※※
忽忽数日,见苏子晴身体略略好转,已能下地走动,李信便依约带了她到城郊散步。
其时正是日落时分,附近的农家忙完了一天的农事,都收拾了耕具回家歇息,也有的扶老携幼,聚集起来谈天说地,不远处的打谷场边上湾着一池碧水、两侧鲜花斐然,成团成簇的杜鹃沿着池边潜滋暗长,四面绿草如茵,彩蝶飞舞。更远一些则零零落落地打着几处房屋茅舍,青砖灰瓦混搭着宋元遗风,墙壁上随处可见斑斓的痕迹,村舍、青烟相映成趣;高树、低柳俯仰生姿。
二人一路信步而行,眼见天色渐晚,寻了一家客店打尖。
二人入座点了小菜,李信见红娘子始终愁眉不展,连话也很少说,便寻些杞县的趣事、野闻来逗她,他读过书,口才又好,红娘子本来满腹心事,也不禁被他逗得“噗嗤”一笑:
“亏你还是读书人,老是这么贫嘴贫舌的。快吃你的吧。”
陈玄生见她重伤之余,虽只是轻轻一笑,但笑容竟说不出的动人,不觉心神一荡,暗想:“若非亲眼所见,真不信她便是大名鼎鼎的响马,若是苏姑娘能一直对我笑,我李信这辈子也不枉了。”
想到这里,不觉怔怔痴住了。
红娘子起初不觉得,后来叫他直愣愣地盯着自己,心里便有些不悦,若依着平时,早当场发作了,只是李信终归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倒也不好怎样,只得干咳了几声,把脸别到一边。
李信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收敛心神,正要说话,却听领座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你们听说了吗?连云寨广撒英雄帖,邀请绿林好汉上苍云岭,要开英雄大会呢。”
李信听到这里,不觉心中一动,忙留神倾听,只听那几人又道:
“英雄大会?”
“嗨,还不是为了选出大寨主来?”
“不会吧?连云寨人才济济,近年来风生水起好不兴旺,十八个寨主个个武艺高强,怎么还选不出一个大寨主,还要广撒英雄帖,相邀武林同道?”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待我细说给你听:连云寨自星文礼手下,共有十八个结义兄弟,被封为十八寨主,各个武功高强,谁也不服谁,星文礼这一死,连云寨群龙无首,十八寨主争了半天也选不出一个令所有人心服口服的人来当大寨主,这才传言江湖:下月初二苍云岭比武夺帅,谁能胜得过他们十八人,就是新一任的大寨主。”
“原来如此……”
后头的声音便渐渐低了下去。
然而对于李信来说,后头的话已经不重要了……
今天他陪着苏子晴四处散心,虽是闲庭信步,但也知道这是治标不治本,问题终究还是摆在那个地方,因此心里无时不刻不在暗暗为苏子晴筹划复仇之事……
只可惜总不得主意。
如今听到了这个消息,顿时犹如破云见日醐醍灌顶。
“姑娘,我想到了!”他激动得两眼放光。
“嗯?”
“这可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想到助姑娘报得血海深仇的法子了!”
苏子晴听说可以向梁铮报仇,顿时全身上下都绷紧了,忙问:“什么法子?”
“姑娘可知道连云十八寨?”
红娘子一怔,点了点头。
这连云十八寨是陕西一带出了名的响马,乃是“三十六营”里响当当的一支,一向与官府作对。
连云十八寨共十八个寨主,大寨主星文礼,人称“混天王”,和闯王高迎祥是八拜之交。
“去年高迎祥黑水峪兵败,被陕西巡抚孙传庭抓入京师,要凌迟处死。”李信又道,“于是星文礼率众去劫法场,结果寡不敌众,终于事败被杀。这件事姑娘可曾听说?”
红娘子点点头:“当时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我自然听说过一点。”
于是李信便将刚刚听到的消息说了,末了又道:“如今连云十八寨群龙无首,姑娘可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落雨剑’,一手快剑杀遍河南无敌手,何不去试试?若能接收这股人马,何愁大事不成?”
他说得满面红光,但红娘子眼神却反而黯淡了下去。
“李公子……”她淡淡开口,“这个法子虽好,我却不能用。”
“这……为何?”
“我苏子晴虽没读过书,却也懂得自己的仇自己报,梁铮灭我鸡公山,我与他不共戴天,但无论如何,这都是我和他的私人恩怨,怎能假手他人?”
“这个……”
“再说咱们行走江湖,恩怨分明。梁铮放过我两次,我自然也会放他两次。然后再一决生死。若报不了仇,救不了人,大不了被他杀了就是,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她本以为李信有什么好办法助她重新拉起一支队伍,却没想到对方只是要她去投连云十八寨。
这不是还是假手他人吗?
何况这个消息终究是道听途说,还不知是真是假……
“这……这个……”
李信顿时满脸尴尬,
他满以为红娘子得知自己复仇有望,必定欢喜,谁知她非但殊无喜意,反而登时沉下脸,说出这么一番大道理,顿时有些没趣。
“是我失言了。不过眼下三月之期将至,如果不拿下这支人马,姑娘拿什么对付梁铮,救出师兄?唉~~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他说着,一边长长地叹了口气,神情说不出的苦恼。
红娘子也不禁没了声音……
自己和梁铮的三月之约一天近似一天,何况自己已被他抓了两次,输不起了……
要知道自己若是当真赌输了,师兄就得被押解上京,那下场就只有和高迎祥、星文礼一样——凌迟处死!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地就想点头,但又旋即想到:连云寨毕竟是三十六营的一支,他们就算没了大当家,自然有三十六营里的人去处理。江湖上素来不喜欢干涉别派内务,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万一人家根本没那个意思,只是江湖误传,结果自己巴巴儿跑去,那不是自己给自己没脸?
如此思来想去,正没个了处,一抬头,又对上了李信灼灼的目光,不免心中一动:
“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一念及此,顿时又怔怔地痴住了,只管拿眼睛这么呆呆地瞅着他,半晌,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忽地脸上一红,忙把头撇开:
“李公子,我也知道你是为我好,但……唉,这件事再从长计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