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苏木站在小镇上时,冬天的阳光正一点一点地沉入山后,昏黄的光线下小镇银行的员工裹着厚大的棉袄不疾不徐地走着。如果不是看到他们手上的公文包和棉袄中的衬衣,苏木大概也要把他们化为普通人一类了。苏木紧了紧身上及踝的蓝灰色大衣,拖着行李箱往“诚意旅馆”的方向走去。
和男人们不同,女人们则是化着细细的的棕色眉毛,脸上用脂粉盖住了岁月的痕迹,穿着粉嫩的冬季家居服在麻将桌上谈论着家长里短。起码苏木看到诚意旅馆旁边的小超市里的女人们是这副打扮。
苏木的房子在四楼,穿着粉嫩的冬季家居服拿着钥匙给苏木来开门的老板娘和在超市里打牌的女人无异,只是苏木注意到了她还涂了醒目的墨绿色指甲。当她一边开门,一边告诉苏木小镇上最晚的店铺是哪一家,早餐可以去哪里吃的时候,墨绿色的指甲就随着她指的方向融入暗淡的远山青黛中去了。苏木拉开了印着“福”字的烫金窗帘,密密的防护窗把黑色划成小小的方格,那些晦暗不明的星星就在窗台上的小方格里踱来踱去,好似在奔跑,却又不过是从这个格子到那个格子去罢了。
小镇的冬夜不算喧嚣。煞白煞白墙上的那盏棕黑色的圆钟的针正指着希腊数字的“9:03”,外面已没有清冷的灯火通明,不然也不至于能让苏木看到这暗淡的冬日星辰了。小镇的冬天温差虽大,但总体也还不算冷,苏木脱下了大衣,捋平了袖子上的褶皱挂在了圆钟下。奔波了一天的苏木简单地洗簌就爬上了床。苏木打开了电视,把声音调到很低,咿咿呀呀的《牡丹亭惊魂》就跳动在了煞白的墙上、棕红的床头柜以及方格小窗上。要不是熟记于心这段故事,苏木什么也听不明,当然隔壁传来的麻将牌里混着的当地方言,苏木也听不明了。
天还微微明的时候苏木已经醒了,几颗孤星依旧在方格里奔走。外面除了偶尔呼啸的风,没有任何的声音,朦朦胧胧的树影偶尔晃动一下,证明自己并没有在冬日里睡去,还活着。早已习惯用凉水洗脸的苏木烧了一壶开水,泡了一杯咖啡后剩下的就用来洗脸了。圆钟悄无声息地走过了一圈又一圈,这原本苏木不爱的咖啡也渐渐见底了。光终于可以让苏木看清白瓷杯上未化的咖啡粉了,时间已是1月3号早上8点。
苏木关掉了灯,把白瓷杯冲洗了倒扣在白布上。雾中的太阳挤露了出来,天地中笼罩着谜一样的光和热,苏木转头就看见了墙上的蓝灰色大衣和棕红色圆钟凑成了一幅奇怪的图案,像是一个走过深渊仍心有余悸的人儿。不曾想在温和的阳光下,青春靓丽的大衣和略显时代感的圆钟竟能这样的沧桑。退房的时候苏木看到的老板娘已经将家居服换成猩红色的棉袄了,听到苏木的话后,她用还算标准的普通话问了句:“姑娘是从邻省来的?”苏木的心一紧,也只是“嗯”了一声。“来旅游的?一个人?”苏木再次“嗯”了一句作为结束语。
待苏木正要拖着行李箱往外走的时候,她突然叫住了苏木“姑娘你等等,这个给你,我家女儿前天生了个小外甥,是第四胎,这个送给你作为祝福吧。”苏木从她依旧墨绿色的指甲下接过了一个红包,道了句“恭喜,还有谢谢”就出了门。
捏着这个印着两个年画里胖娃娃的红包,苏木按着老板娘昨天指的路寻到了一家早餐店,招牌上的另一个字已经褪色不能识别,只能看见一个行书的“祥”字带着新春薄薄的祝福一般飘逸在牌匾上。苏木在一波又一波的人群中,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了下来,苏木搓了搓有点凉的双手,放在嘴边哈了口气,可是恍惚间苏木仿佛从指间空隙里看到一个穿着灰色风衣的男子在玻璃外的马路上经过了,像极了一个故人,苏木的心蓦地就像平静湖面下的暗涌一般来袭。可是苏木的这种怅然在蒸鸡爪和糯米团子端上来后就消失不见了。这蒸得糯糯的鸡爪是苏木的最爱,没有了泡椒凤爪那样狰狞的煞白,广式蒸凤爪那种皮软骨酥,咸甜可口遮盖了原本张牙舞爪的样子,这也正是苏木所爱的。每当吃到这已经失去原本面貌的鸡爪和糯米饭的时候,苏木觉得才觉得所有的事情都不那么面目可憎了。
苏木吃掉最后一个鸡爪的时候,小镇已经被冬阳压下了一层懒懒的的阳光了。苏木从枣红色的钱包里拿出了一张开头印着“LX”的钱作为早餐的酬谢,可是还没到老板手上的时候,她又换了一张递了过去,苏木把印有“LX”字母的钞票整整齐齐地放在了枣红钱包的最里面后,鲜红单肩包和蓝灰色大衣就随着银灰色行李箱的声音消失在小镇主干道上了。
再听到银灰色行李箱的声音已经是接近亭午时分了,苏木正在小镇通往边上一个村庄的繁花巷的房屋里和肤色黝黑的男人签租房合同。这个男人名唤朱建华,在小镇子中心有两套房子,他在镇小学附近贴招租广告的时候,苏木正好从那经过,于是不到10分钟,苏木鲜红色的单肩包就放在了朱建华家白瓷砖的桌上,签合同的时候,那根红色的带子一直被风吹着晃啊晃,而苏木身上的大衣衣角则时不时扫在了卧在旁边晒太阳的狗身上,这只灰黄色大狗偶尔被衣角扰了睡眠便伸出前爪玩弄起苏木的大衣来。它歪了歪头,摇摇尾巴看着这个玩意的主人,好似在看着一段虚无的时光。对于苏木来说,四楼正好是她喜欢的高度,没有防护的网格,就不用在星辰明亮的夜晚把它们扣押在小方格里,没有了网格的世界里,一切就是自由的。最先吸引苏木的就是这点,当然了,那个从四楼小阳台上吹下的绿色藤蔓丝毫不受寒冬的影响,依旧在张牙舞爪又孤独无依地向苏木展示了无所畏惧的表情,让苏木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于是当即就决定不再去看面西的那间房子了。
话不多的房东把行李箱提上四楼后就走了,苏木将银色的钥匙转动,只听“哒”地一声,某些东西也随之被开启了。灰尘的气息里是八成新的家具,白色的墙角也有剥落的碎屑,开门右手边就是厨房和卫生间,原木色的方形餐桌椅和银色的空调是小客厅里仅有的物品。穿过它们就是卧室,也许房东也是个不喜欢压抑的人,卧室面积最大,光线充足得很。原木色的衣柜和床加台电视机是卧室里所有物品的集合了,和小客厅一样简简单单又冷冷清清。苏木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行李,觉得也许还真有命中注定这一说法。推开印着熊猫吃竹推拉玻璃门是苏木最满意的小阳台,那透明玻璃窗上的灰和被雨水冲刷掉色的墙就在苏木看到的那刻化成了时间本身,让苏木看不见它们原本的样子。苏木出神地望着远方,又像是望向了一个虚无的空间,灰蓝色大衣和她的头发一起飘动着,旋即转身又进了屋里开始整理起新的一切来。
下午三点多的时候,苏木已经换上绒棉质地的卫衣和牛仔裤出现在小镇的各个小店里了。在熙熙攘攘地小镇上,苏木既不困于碎枝烂叶的菜摊,也不对超市里最高架上布着灰尘的高额烹具讶异。当苏木从高架子上拿下一个中型电饭锅和菜锅结账时,瘦高的店主终于从“欢乐斗地主”中抬起头看了一眼苏木说到:“终于看到这排货架上的物品又销出去几件啦,姑娘真有眼光,好货呢。”苏木将手伸向了枣红色的钱包又缩了回来,问了句“可以手机支付么?”提着大量物品行走在小镇上的时候,苏木却仿佛没有任何东西在自己手上一样,也许所有的一切都化成了小镇上无人知晓的一缕新加入的空气了。在排队交网络费用的时候,苏木看到了一个不太熟悉又似曾相识的身影出现了柜台后的玻璃上,那个扎马尾,穿灰色卫衣牛仔裤运动鞋的女子像极了多年前,可是手上提着的一切又在无情地提醒着苏木早已和玻璃上行走过的有着类似打扮的少女不同了。苏木在几秒钟的失神后又提着东西走向了那个繁花巷的房子,下午的太阳把苏木的影子压得小小的,有时候还好像没有只有苏木一个人在行走一般。
苏木就这样在一个清冷的冬日下午做了她在这个小镇的第一顿饭。翠绿的花菜被苏木切成小块用开水汆烫后淋上香油,顷刻间冷白色盘子里的香味就给这个孤寂的房间附上了一丝滑稽的暖色。咸甜口的腊肠和蒜薹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北方喜庆色彩,只有紫色的茄子还在锅里和甜椒受着热情地煎熬。晶莹剔透又颗粒分明的长条米饭的香味让苏木一下子就想到了炎热季节里湿黏的稻草香,以及被火燃得兹啦作响的稻草杆散发出的太阳的气息。它们一直在向上爬伸,长出枝枝蔓蔓将许多许多的东西和苏木缠绕在了一起。白炽灯下绿红紫白四种颜色将热气腾腾的一日三餐折射出非人间烟火的幻影。苏木一口一口地吃着自己做的菜,不知道是因为今天超常发挥,还是因为菜本身就有美味的因子,苏木只觉得味道还是能够让胃接受的。苏木一小口一小口扒拉着米粒,就如同在数着日子一样,一筷筷消失在盘子里的菜和无数温水中流逝的时光一样,不咸不淡不痛不痒。
到了房东家大狗摇着尾巴啃着骨头的时候,苏木已经穿着灰色的卫衣家居套装坐在阳台上看书了,不知是谁家的菜香追着谁家的碗筷碰撞声消失在了逐渐暗下去的暮色里。苏木已经快要看不清书上的字时,终于吹来的凉风把苏木吹回了卧室。苏木坐在麻灰色的懒人沙发上,打开了半天没碰的手机,一如既往没有任何讯息。苏木又习惯性地点开了那张铅笔素描处理过的头像,朋友圈依旧是三个月前的工作链接,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新鲜的东西,像一根陈年老木,不动声色地屹立原点。苏木在朋友圈里编辑了一段长长的文字,又把它们一个个删除,既然已经决定了,来到了这个没一个人相识的小镇,过去的很多东西就该如死了一般,不要再起任何波澜。这样想着,苏木觉得还是早点睡吧,明早还得去房东的餐厅上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