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能往下游走,便顺着公路往上头走。
毋庸置疑的,下游的路已经被滚落的山石堵住。来时我一直欣赏山里的风景,路过下游的路段时,住在山里头的山民大哥指着颤巍巍的指头粗的树苗说:刚栽上的,去年那茬赶上市内修电视塔,卖了个好价钱。
我们默默地往上走,手机已经被水泡坏,其实通信中断,有也没用。
跟于雅致已经分开至少八个小时了,彼此都音讯全无。天边的云渐浓,又有落雨的趋势。
我们必须赶快找到一个空旷的高地,在两边都是高山的山道里,我想起个很不好的词:瓮中捉鳖。
啊呸……
我走到那个大哥身边,他走在前面,脸上都是麻木的痛苦。经过一块能避雨的石檐下,他把妻子的遗体放在那里,用衣服盖上。他需要活下去,他还有孩子。
“大哥,你还好吗?”
他点点头:“姑娘,谢谢你。”
“不用谢。”我干巴巴地说。
“我跟我妻子结婚十年了,平时工作忙,没时间陪他。前段时间我们家买了车,就把孩子放到他奶奶家,然后我们俩单独出来自驾游。”男人说,“我是想让她高兴的。”
我怔了一下:“我很抱歉。”
“你是医生吧?”
“外科麻醉。”
“你男朋友也是?”
“脑外科。”
“你们心肠那么好,一定会没事的。”男人表情漠然,“我们都会活下去的。”
我点点头,不知道要说什么。
天黑下来之前,我们走到了附近最近的村庄,应该说,原来应该是村庄的地方。远远地看着浑浊的水面上,飘着大片的梧桐树叶。老板惊恐地说:“这村子地势低,你看那个树叶,那是村口最高的两棵梧桐树。”
“人都死了吗?”有个颤巍巍地问。
“不,要是都死了,不可能没浮尸。”陶冰说。
一部分人摇摇头,继续往上走。
老板说山上有大片空地的油菜花田,只是按照这个速度,很可能要走到半夜。
我跟陶冰对望一眼,正要跟上去,突然听见微弱的哭声。
很微弱,像被虐待的小猫发出的叫声。
我一震,顿下脚:“等等,有婴儿的哭声。”
陶冰估计想起了昨晚讲的鬼故事,立刻瞪大眼:“臭果子,你别吓我啊。”接着她屏息竖起耳朵,“真的有!”就在露出树尖儿的地方,仔细看能发现一个洗衣木盆挡在那里。婴儿的声音很弱小,刚才人多,声音一大就被掩盖了。
我跟陶冰对望一眼。
她傻眼:“我不会游泳。”
我甩了甩胳膊,压压腿:“不用你,我去。”
站手术台需要体力,我每年夏天都去游泳馆游泳,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这个距离目测是游泳馆的水道的四个来回。
“你在发烧,你没有那个体力!”陶冰着急起来,“唐果你在找死!”
“陶冰,你就在这里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说完,我扎进黄浊的水里,朝那棵梧桐树游去。婴儿的哭声越来越近,身子在水里一泡,体力迅速流失,肢体几乎已经麻木。我靠近大木盆,是个大约五六个月大的婴儿,水快淹到他的耳朵。我忙把水盆里的水倒掉,惊喜地发现,木盆很大,浮力不错,假如我抱着一个婴儿,是绝对游不回去的。老天爷不亡我啊。我推着木盆双脚排水,等游回去,我发现陶冰在哭。她在班上的外号叫女金刚,长得强壮,刀枪不入。女金刚哭起来很有气势,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掉。
“哭什么啊,我要是舍身成仁了,你再哭也不晚啊。”
陶冰哭着说:“唐果,我是不是很自私啊?”
“没有。”我庆幸地松口气,“要是这个木盆小一些,我就得淹死。”
原来陶冰盖在我身上的毯子,已经快干了,我把婴儿湿透的衣服扒掉,用毯子包起来,递给陶冰:“抱着,我没力气了,你身上还有什么吃的没?”
“你给我的巧克力我还没吃。”
“行,掰碎喂了。”
婴儿吃了吮完巧克力渣渣就睡着了,陶冰一直捂着,孩子身体很好,竟也没发烧。我们往上走,陶冰抱着孩子走不快,我也体力不支,慢得像蜗牛。眼前黑过一阵又一阵,我能清楚地听见牙齿打架的声音。眼看着天渐渐黑下来,云头越来越沉。我心一横,从口袋里掏出两块水果糖:“陶冰,吃掉,然后抱着这孩子往上头去。于雅致他们应该也在上头,你去找他来救我。”
陶冰扯我的胳膊:“不行,我扶着你,我们一起走。”
我摆了摆手,我走不动了。
“唐果……”她知道这次分开都是凶多吉少,眼里含着泪,“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酷的女生,你拿手术刀的样子很帅,我一直很羡慕你,真的,只有羡慕。”
我点头:“我只是不喜欢你名字的读音,但我真不讨厌你。”
……
最后,她拥抱了我,哭着往上走。
不知道多久,我失去了意识,整个人置身于冰山火海。刚开始很难受,我想哭,可是怎么都动不了。可渐渐的,痛觉消失,什么声音都消失。周围是黑暗,这种黑暗让我觉得很安全,整个人像陷入暖融融的房子里。好像又回到了田美女的子宫里。
我觉得很快乐,卸下了所有痛苦的畅快。
有一束光指引着我向前走,有个温柔的声音跟我说,走过去,走过去,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