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达人明白云:人生的路虽然很长,但关键时也就是那么几步!
那伍家玉因轻浮狂燥,又早忘了道士所言:通仙浮石,见色即空的警语!
见自己只考了这么点分数,自然是心有不甘!
他思来想去,咬咬牙,找到妈妈说要复读,妈妈道:这事我不管,你问你大大去。
老伍早听到了这话,他耷拉着脸:人家想考个公家人,不晓得多高兴。你呀,就不要人心无足蛇吞象的了。你二姐荷花许了人家,路又远,到时照顾不了家,我们一家靠哪个搞钱再来供你复读,再说复读了,要是考不上,那不就一头抹了一头刷了,老实点,有个学上就成了……
伍家玉听这么说,想想家里也是有困难——这学校,是个鸡肋!
犹豫的性格,使他在犹豫间咽着口水,迷迷糊糊地便来填志愿。
但面对众多学校,他只有一个选择的标准:学校好坏无所谓,但必须是在尽可能大的城市里!最好是外省的。为什么?要让她看看、让安丽知道——你在一个小县城里算什么!
这是报复还是虚荣?或是二者都有的心理交织?
于是,什么成都、武汉,太原——一下子就把五个志愿填满了,这样的搭线分数,这样心存侥幸地乱填,其结果可想而知,好在他也还晓得,最后心里还苦笑着填了个“服从分配”。
在失望、彷徨的等待中,录取通知书终于到了,他被一所学校——昱城师专的生物系给录取了!
“这昱城在哪里呀?”
拿着通知,在信封上细细地找地址,费了不少眼力,终于找到了:屯溪——屯溪?——中国有这么个市吗?
屯溪——就是有许多小溪的地方吧!听这名字,就这么小气巴巴的!
可这屯溪又在什么鬼地方呢?
他也不好意思问别人,关上门,自己对着地图,又一点点地找,揉了十几把眼,终于确定了:本省的!从家里这儿往南,过了长江——
手指一点一点地从地图上往南移,边移边数着:大山一座,大山二座,大山三座,大山N座……终于到了,是一座躲在一条小山沟中的小城……城小,太小,应该是全中国最小的城市……
他极端地泄气,但更可气的还在后面:这么个破师专,人家都是两年制的,它偏还要弄个三年,出来还是和别人两年制一样的学历,你说这不是脱裤子放屁,要多放了一年么!
可气归气,没法子,先上了再说吧,听说水生等人还没考取,正在准备复读哩。
不多说这中间准备上学的细节。但说开学报到,由于要带衣服被子,刚许了天井村老妣家的二姐荷花,心情格外地好,她自告奋勇地送弟弟到学校去:我这辈子上不了大学,连进去看也没看过,我就送他去。也看看大学是个么样子?
四姐梅花在旁酸酸地道:什么大学,尽吹牛,是大专!
三姐桂花道:听说大专也是大学,再说,有本事你也考一个,连个中技都考不取还讲别人。
四姐梅花道:我一放学回来,就要我做这事那事的,作业都做不完,我要是天天扑在书上,怎么就不行。说完,她驮起耘耙又边走边说道:我到田里打草去了,自已种自已吃。托天托地不托人,你们就把他好好地托托,到时他把你们也带进城里去吃商品粮吧……荷花冲着她的背影,大声笑骂道:打草,别象前几天那样,打到王队长家的里田里去了才好!
话不絮叨,但说这荷花、家玉姐弟二人,从家里出发,坐汽车先到宜城,再转车,一路颠簸,来到这昱城师专,已是第二天下午三四点钟了,好在学校门口就有高年级的学生接引着,不多一会,便办好了入学手续,分到了寝室,二人带着衣被到寝室里来安顿。
一间寝室六个上下铺的床,住十二个人,有早来的同学早安置好了,有的也还在忙碌。
家玉找到了最后一个靠门口的下铺,正要来铺,只见也刚到寝室的一个大胖子跑过来对他说道:这同学,你看能不能把这下铺让给我?
荷花问道:为什么要让给你。那同学不好意思地道:我、我、你看我,胖了些,爬上铺,爬,不好爬。
荷花看面前这位既高且胖的同学,现在说话脸红结巴的,忍住笑,望了望家玉,家玉道:我无所谓,爬上面就爬上面吧。
说着,和姐姐就把东西搬往上铺,把下铺让给了那胖同学,胖同学谢了,各自收拾起来,正在忙时,又见一中等个头,壮实大眼的同学,手里拿了一大扎用橡皮筋扎得紧紧的什么东西,跑到寝室中间,把手中的东西举到半空中向各位同学摇着,用结结巴巴、可能是刚学的普通话大声叫道:民、民以食为天,大家先把手里的事、事停一下,现在开始发饭菜票了,每人饭票三十斤,菜票、菜票是、每个人二十——二块五毛。
众同学细看,原来他手中拿的是一扎塑料饭菜票,有红有黄有绿色的,大多同学从他手中高高兴兴地领了来,荷花轻声对数着饭菜票的弟弟道:念书就管吃住,真是少有的好事。
这时,只听那胖同学边铺床边对发饭菜票的同学笑着道:我比别人高许多又胖许多,一个月三十斤怎么够,能不能给我多发点。
众同学听了都笑了起来,只听那发饭菜票的大眼同学也笑着对他道:你——你可是叫吴行知吧!那胖同学道:你怎么晓得的?
大眼睛同学道:我叫金声,我在辅导员那里看过你的照片,你这名字好记,和、和一个叫陶行知的是一个名字,所以就记住了,你要多发些饭票?——金声想了想道:行,你说你能吃多少?
胖子听他问这话,来了劲,他停下手里的活,这下一点也不结巴了,站着对众人慢条斯理地说道:我能吃多少不知道,但我可以报一下,请你们帮我算算。众人不知他要报什么,都侧耳听,只见他不慌不忙地掰着手指头报道;一年四季,一季三个月,一个月三十天,一天三顿,一顿三碗,一碗三两……各同学听了早笑得岔了气,他还要往下说,金声也笑着打断他的话道:你这也不多,但要是别人这样要求倒是好办,只是对你不能多发。胖同学假装瞪着眼道:为什么?你们小个子的吃不了给撑死了,象我这样的不够吃又给活活饿死了,你看这一点也不公平呀,可是的!。
金声同学笑着道;要是多发些给你,到时你吃得更胖了——话音未落,一清瘦不高,梳着小分头的同学,学着沙家浜里郭建光的样,腆着肚子,边走边唱:……路也走不动,怎能上情场,把女生追……
家玉荷花和众同学听着都嘻嘻哈哈地笑着,这时,靠在最里面的下铺上,一个刚才没理众人,正在专心致志地摆弄一把新买的吉它的同学,这时把吉它往铺上一惯,对着唱歌的大笑道:赵成,他追不到女生正好,我们少了竞争对手,怕就怕,他吃多了打呼噜,更怕是他撑得半夜三更里,突然放了个大臭屁,稻箩那么大的,到时把我们一寝室里的人都给活活熏死了,那我们可就惨了。
众人看说话的这位同学,高挑清瘦的身材,瓜子脸,突突的大眼睛,听他这样说话,大家更加地哄笑起来。都齐刷刷地把眼睛都看着他,见别人都看着自己,他这才想起自己也要领饭菜票来,只见他把双手往大腿上一拍,往起一站,夸张着地跳着就跑到金声面前,一把抓住金声同学手中最后的一沓饭菜票道:你可别想克扣我的军粮呀,你看我这么瘦,我可的的确确是五八年的饿鬼投胎的,你快把我的饭菜票拿来吧。
众人又一阵大笑着地问他姓名,原来这个高挑清瘦的同学名叫陈阿伟。
这时金声同学看同学们乱哄哄地还要闹,便用眼睛看着荷花叫道:各位停停,听我说,大家都是大学生了,说话要文明些,你们不看还有女同胞在这里哩。众同学哪里会没注意到这么一位女子在这里,只是年轻人害羞,所以大伙才故意把家玉和荷花都给疏忽了。趁着这暂停的机会,伍家玉和各位同学也都报了姓名,不一时,这些来自各地的新同学都互相熟悉了。
闲言少叙,话说各同学把铺位物品等等一类收拾停当,有的便到学校食堂吃晚饭,有的初来城里,一时新鲜,便不顾天色已晚、学校离市区还有二三里路程,还是互邀到市里去转。
伍家玉陪姐姐荷花洗漱完毕吃完饭后,便在寝室里商量二姐今晚的住处,荷花道:我一会去住旅社就是了。这话让正打饭回来,边走边吃的金声听到了,他接口说道:要不要我帮你到女生宿舍去说一下,我班上今天也刚来了两位女生,你就到她们宿舍住一晚上就是了。荷花道:不用麻烦了,一会我住旅社更方便些。金声用勺子扒了一大口饭,鼓着腮帮子含浑地道:这里住旅社可贵了,至少要一块五,现在开学,家长来住的多,你们要住,可要赶早才行,要不晚了可能还住不上。荷花道:也是,你这同学是个热心人,到时住不上再找你。
说着,对家玉道:趁天还没黑,我到市里先把旅社找好了吧。家玉道:我陪你一块去吧,反正也没事了。荷花道:晚上天黑,你怎么回来。旁边的金声又插话:明天是星期天,到星期一才上课,好多同学这个时候都到市里去了,今天晚上天气好又会有毛毛月,晚点回来也没事。
听了这话,荷花便对弟弟道:那好吧,带上我的东西,我们就一块到这个市里看看。二人便和金声告别,往市区走去。
一路上,果然都许多男女同学都来往在通往市区的公路上,但见这公路两边是高大的法国梧桐树,浓密的叶子把不宽的公路上面的天空全都覆盖了,树的两侧是郊区菜农大片大片的菜地,虽然这个季节天气还有些炎热,但走在这样的公路上,却很舒爽惬意,二人并排一路走一路说些闲话,不一会,房舍渐渐多了起来,一转拐,便是一个短短的上坡,小坡上,突兀出一座大石拱桥来!
这桥看上去十分古老,桥身上下,全都长满了青苔和杂枝爬藤,桥下是一条宽阔的清溪。
二人上半身扒到石头桥栏上,顺眼向南望去,看脚下这条宽阔的清溪,正往前流,忽然从钭刺里又冲出一条清溪来,和她一起携手,向前跑去。跑了没有一小段,又忽地分开了——使这中间形成了一座小岛——好象两个玩皮的村姑在蹦蹦跳跳地忽分忽合——“二水中分白鹭州”伍家玉想起这首诗来“这诗写的,不正是眼前的景色……
眼目抬望稍远的地方:层峦叠翠的山峰下,房舍田畴,星罗棋布,农人正在息作,耕牛缓缓回栏。暮霭之下,袭袭炊烟,不知从何处升起,正袅袅地掠过蔚蓝的群山,让一切显得苍茫旷远。这些市区周围的山,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虽神态各异,但却座座都是温馨葱绿,儒雅温和。这时,西边的晚霞抹过这些山峦的头顶,象是给这些山系上了一道金色的飘带,亦或是夕阳留给了群山们一个最后的飞吻,引得众峰都注目凝视,似在遐思。迷得满溪本来轻快流淌的溪水,在此时此地也轻迥曼转,婉约绵缠……
二人看到眼前这样美丽的景色,不禁呆了半晌,还是荷花先开口道:山区真有山区的好,象画一样地好看。
伍家玉看了,本来一直有些落宕的心,也升起了几分温热,他想:此地之美,比那浮山又有不同,浮山是内神奇而外宽静,以精巧玲珑来形容并不过分。但这里所有的山峦溪水好象都是活的,一见就给人一种亲切、单纯的质感。应该以天真无暇、宁静敦厚来形容才为恰当。
这伍家玉天生的就有一颗好色之心,面对这样的美景,他心想:果然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学校虽不好,但这里的风景是这样的好,我也不枉来这里一回。早听说这里是风景旅游区,只是自己看这地方小,没往心里去。现有这样的美景,我可以免费地玩三年,这也可以说是因祸得福哩。
伍家玉对姐姐说道:我查过地图,好象这两条溪一条叫什么率水,一条叫横江,到这两水会合的前面,便叫什么新安江了,我们不如再往前面看看去吧。
二人对着美景,虽恋恋不舍,但还是拖着脚步,跟着晚饭后散步的市民或是学生模样的人再往前行,过了大桥,便见临溪几丈高陡峭的石岸上,建有一座奇怪的建筑,那建筑尖尖的顶子上、上面还顶了个十字架!
伍家玉看着,突然心中一惊:这不是书上好象曾说过的什么教堂吗?怎么会让这些封建迷信的东西建在这么显眼的地方?
来不及多想,暮色中只匆匆扫了一眼那建筑物的门,只觉得那门狭小漆黑,阴森得有些怕人,不敢多看,他便和二姐往前面小街走去。这小街是一条石板铺就的窄街,看别人多走此街,所以二人也就跟着,看两边的房屋,座基虽都是大石条子,但屋身全都是木板做成,有二层的,也有三层的不等,有的人家正在门前收摊,把门板往屋里搬,有的人家正在门前用大木盆给小孩子洗澡,把水泼了一街,肥皂水正在顺石沟往溪流那个方向流淌。有的人家早已吃好了晚饭,主人正腆着大肚子,躺在一张大躺椅子上摇着大芭吐扇子在纳凉。有的家门口还倒扣着一只木马桶,还有的人家二楼的小木窗户口上,还有大概是忘记收了的用竹竿挑着的胸罩毛巾内衣内裤…………
荷花向弟弟道:这城里人也真是的,什么东西都在这么多人的地方晒,一点也不怕丑。
家玉道:这是小城市,这里好象又不是正街,不晓得为什么有许多人都往这里走。
荷花道:这里可能是和宜城小狮街一样的,是专门卖东西的街吧,但怎么没看到许多商店呢?
正说着,家玉眼快,马上用手向前一指道:二姐你看,那不是个商店么!
二人走近一看,是专门卖毛笔砚台等等东西的商店,对这些东西二人没有兴趣,接连看了几座店坊,都是卖这些的,没什么可买。
家玉道:这条街肯定没什么好玩的,不如我们从这边上的一条小巷子里穿到外面去吧。荷花说好,于是二人就折进了路边的一条窄窄的小巷子,这巷子虽窄,但两边粉白色的砖墙却是高得出奇,墙根都有一条石沟,沟里都在淌着清澈的水。荷花道:这水好清,可能是泉水吧。走着看着,到了前面,本以为可以穿到大马路上去,这时,忽觉眼前窄巷纵横,不晓得应该往哪个方向去。他们只好站在巷子口东张西望,这时见一老妪,推着一辆用竹藤子做的童椅,中间的圆口中,坐着一位手拿一只小塑料玩具的婴儿过来,荷花问老妪道:老人家,请问从这里可能走出去。
老妪笑着道:到处都是通的,走不出去我们怎么办。家玉荷花想想也是,便随便选了条小巷子再往前走,但见巷中,家家门前都有清泉流过,还有人还就在门口洗菜洗碗,各个人家,门前房上,都有好看的各种雕刻,荷花顺口道:这城虽然小,但房子真古老。
家玉心情有些高兴,接着道:清水家家绕,洗碗洗菜不用跑。
荷花晓得弟弟想来摆个文,便也接口说道:清清静静的没人吵,读书写字刚刚好,这样的地方上哪找。
家玉笑道:这话接得怪顺口的,前头又有两个巷子口,不晓得走哪条好了。荷花道;得朝一个方向走才好,要是东转西转的,这巷子这么多,不晓得要转到什么时候,你听,东南方向好象有汽车的喇叭声。我们就一直朝那个方向走。
家玉侧耳听了道:是的,那个方向好象还有溪水的响声哩。
于是二人果走进了一条朝东南的小巷子,但走着走着,好象前面就没路了,二人迈着疑惑的脚步,挪到跟着,原来是一个极窄的拐弯!
荷花笑首:真差点把人迷惑倒了,正想往回走哩。
家玉道:有句诗叫山重水复疑无路,在这正好叫“墙高巷窄疑无路”了。荷花道:这诗的下句我也晓得,叫什么柳暗花明又一村吧。家玉道:知道可会给改一下用在眼前。荷花心底里本就有些争强好胜,她歪着头,边走边想,但只是想不出,正要无奈地说不会时,忽然眼前一亮——豁然开朗,果见是一条马路出现在面前,这路正建在溪流的陡岸上,那路下的溪水在哗哗地着响。家玉舒了口气道:终于走出来了。荷花一拍大腿道:那诗的下句有了。家玉听了,看着姐姐笑道:我的上句叫“墙高巷窄疑无路”。荷花道:我的下句是“水响车鸣又一街”,你看可行?
家玉道:“行是行,只是这诗的作者陆老先生,要是他老人家地下有知,一准会坐着长途客车跑来,给我们一人一个大刮粟子!然后会发誓再也不写诗了”……
说笑间,二人快步公穿过公路,俯身到这溪岸边的护拦上,看这溪岸临深溪而立,十分陡峭,怕不有十几丈深,有一两条曲折的石阶通往溪水边,不少打着赤膊的男人,肩上搭了条毛巾,到溪中洗澡。很多女人或蹲在溪水边,或站在溪水中,身边放着各种装衣服的桶或盆,正在洗衣服……月色上来,溪中人影绰绰,捶衣声此起彼伏,家玉心里又酸酸地想起了一句诗来: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家玉心想,此情此景,真是一种只有在传说中才有的田园生活,虽说现代科学发展得很先进了,但看来平常的百姓生活,古今都还是差不多的呀。
二人再抬头望望对面,对面便是刚才在远处看到的那在两溪合抱中的小岛。此时小岛上的树林中已是灯火阑珊,还有很响的音乐从那林中飘散过来,象是虚幻的仙境一般。
二人往小岛前方看,分开的溪流又在岛前又会合了,这会合后的溪水,让前面一条不高的水坝拦了起来,所以此地水才更深,这也是溪水为什么在此地打转回旋的原因。
荷花没看这些,她在焦急地想找个旅社尽快住下,但用眼扫了好几遍公路边上,还是失望地对家玉道:这条街怎么没有一家旅社呀,我得先找个地方住下,一会你也要早点回去才好。
二人沿路又寻了一会,真的没有一家旅社。
荷花急着地道:也没有商店,天井村的那孬子家特地说了,要我在城里给你买一件好衣服,钱我都带来了,现在看来只好让你自己买了。
家玉道:不要再买,我有好几件新衣了。说着,他用手指着那小岛对姐姐道:你看那小岛上那么多灯光,音乐的声音又那么响,一定热闹,说不定那里有旅社哩,不如我们就到那小岛上看看。
荷花也是个爱凑热闹的人,听了这话,也顾不得天色已晚,便和家玉快速地上了前面一座连结小岛的大桥,直往那岛上去,到了一看,只见那小岛南边是一个大体育场,有跑道也有健身器材在广场上,不少人正在围着场子散步,有的在单杠双杠上转上几转,溪岸上设置了许多长椅子,供人落坐休息。
荷花扫了一眼这些,便急切地把眼往马路两旁看,只见马路边上只有几家灯火昏暗的小商店,那音乐也都是从树林中的楼房里传出来的。哪里有什么旅社!
正在惶惑,荷花有了一个新发现,她指着两个抱着凉席正地往广场上走的人对家玉道:你看,那些人都是到广场上乘凉过夜的吧。
夏天这种在野外露天过夜的事,家玉常干,想这城里人应当也是一样的怕热,家玉道:当然是的,你不看那广场边上,有好多人都在地上早铺好了席子,席子边上还点上了蚊香,他们一定是都在这图凉过夜的。
荷花用眼细细看了,果见如此,便对家玉道:那溪边的坐椅还有许多空的,不如我们就到那里坐一晚,既乘了凉,又省了钱。
家玉道:我倒没什么不行,只是你怎么行。要不就现在走回去,找那个叫金声的同学吧。
荷花道:这么多人在一块,有什么不行,这么晚了,走回去都要到半夜三更的了,怎么能再麻烦人家。
家玉听了,这也有道理,于是二人便往广场上走去,走到广场上,才晓得不但有许多人在地上睡觉,更多的人是躲在树林中的角落里,坐着谈情说爱。
二人虽早听说这城里的男女,在大街都能抱着亲嘴的事,但谁也没真的见过,今天虽只看到情侣们躲在树林中牵手搂背的,但也算是开了眼界。
二人各不说破,装着大方地找了个空阔些的临溪的一张长椅子坐下,隔岸是昏昏的灯火,身边是渐渐声稀的虚燥,二人坐在椅子上,望着月色下前面哗哗流银的溪水,一时竟无一言。
这月色,自古以来就爱挑逗情男爱女们那根多情的神经,溪水,也喜作青春涛涛相思的引线,面对此情此景,这二人表面上虽无言语,但各个腹内都是柔肠百转,思绪乱飞。家玉不自觉地又想起了安丽,一想起她,那便是一阵钻心的尖痛。
荷花一时想起了天井村,心想:孬子若在,也不晓得可会象这城里人一样,和我牵手慢慢走……
长时无语,多少有些尴尬,还是荷花先开言问道:坐了一天的车,忙到现在,你可想睡,想睡就在这长椅子上躺一会。家玉道:我年年在家里晚上照黄鳝泥鳅,经常一连几个晚上不睡都没事。你要是累了,你就睡吧,我给你放哨站岗。
荷花轻笑道:我也不困,这些年,不也经常为赶一机布,天天晚上织到鸡叫三遍的,熬这点夜算什么,要是睡不着,就说话吧。
家玉道:好,只是不晓得说什么。荷花道:你不是满脑子的鬼聪明么,怎么连话都不晓得说了。家玉道:不晓得现在是几点了?荷花想了想道:估计现在应该有十一二点了吧。家玉道:差不多是夜深了,你听,溪里只有一个捶衣服的声音了。荷花道:这声音还这么响,这人家肯定日里忙得很。家玉没话,忽又想起刚才想到的李白的诗来,笑着道:李白说,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这诗写得太好了。但依我看,这一个人在月夜里捶衣,更别有一层意境,也可以叫“屯溪一片月,独个捣衣声”了。
荷花撇了一下嘴道:人家洗衣洗到现在,你还在说洋话,才考上学就不晓得百姓的苦了。唉,看来这城里也有日子不好过的人呀。
家玉遭了姐姐这一落,只好收敛卖弄道:都说十个手指头伸出来有长短,哪里都有穷人富人的。想了想又仰着脸问二姐:听讲天井村的那姓妣的家,是个万元户?可是真的?
荷花道:什么万元户,大概也就是他家的钱比别人家多点,他家人好面子,喜欢在外面瞎咋唬,荷包里只要有三个角子,就要弄得几里外的人都听得到响。
家玉道:那妣大兵,我看他长得也没什么奇怪的,只是他怎么那次到我家来,一句话也不讲,就是讲一两句,也都是他大大先讲,他跟着学。是不是胆子特别小?
荷花不好意思说,想了想才说道:他就是讲话不过大脑子的人,大概是家里人叫他不要多讲话的。
家玉道:你可真的喜欢他?荷花道:我们农村里的人,只图个日子好过些就行,他家人口少,负担轻,以后日子会好过些。你不看大姐家,一过去就背了一身的债,还要年年养老的小的,现在又——她欲言又止,换了话道:我们不象城里人,非要个什么情呀爱的。
家玉陷入了深思,一时一句话都没有,二姐看他发呆,问道:想什么心事哩?这么装老!
家玉心灰地叹了口气:什么情呀爱的,也都是吃饱了撑出来的事,哪有真的!
荷花听了这话,来了兴致,她把耳朵伸到家玉面前道:看来你有什么心事瞒着姐姐,快快交待。
这家玉本来脸嫩,不想说这事,但这事在他心里憋得太久了,现在正好借着夜色的遮掩,他便嗫嚅地道:在浮山,是有一个女同学和我好过。荷花用手摇着家玉的肩催着问道:现在哩,可也考上学校了?
家玉便把这事略为说了一下,末了问道:你们都是女性,可能猜到为什么她突然就有了这么大的变化?
荷花想了半晌,摇摇头道:人心难摸,鸭心难剥,怎么晓得是什么回事。只是这事真的不好理解,怎么着也得把话说清楚了呀。
再侧眼看看弟弟一副难过的样子,荷花又安慰道:我说句实话,你可不要生气。
家玉道:也学客气起来了,你有什么话直说就是。荷花道:我们农村里有句古话叫: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人到了城里,又还是个唱戏的,他们天天扮夫妻打情骂俏,日久情多,再好的人也会变坏的。我看这样的女子,越是漂亮越是祸害,你远离了她,那真是我们家祖宗菩萨坐得高,你还难过什么!
家玉听了,摇摇头道:我看安丽不是这样的人——嗯,但——。荷花见他还是恋恋不舍的样子,便斩钉截铁地道:她这样突然不理你了,我看十有八九是她早结婚跟人了,要不女伢不会这么狠心,你还在单相思,不让人家笑话。
家玉听了,有点相信,他不想再说这个话题,便大大地打了个呵欠,荷花见了,便道:别硬撑着了,要困了,就躺在椅子上睡一会儿吧。
家玉果然是困了,他把脚往椅子上一放,从姐姐身后伸过,荷花把怀里抱着的装衣服的包递给他道:把这包做枕头吧。家玉接过枕头垫到头下,边躺倒了边说道:姐,你先在这椅子背上歪一会,我眯一下就起来。
荷花道:我没事,你放心地睡吧。家玉躺在椅子上,一时睡不着,翻了几个身,朦胧中依稀听见有人叫卖冰棒的声音,他忽然觉得口渴得很,便爬起身来,对姐姐说道:你坐会,我去买两根冰棒来。
姐姐道:我也有些渴了,你就快去快回。
家玉便顺着叫卖声,往广场边上的公路上走去,走到公路上,两边望望,没见着人,只听叫卖的声音早到前面去了!
家玉便跟着再往前走去,走着走着,一个转拐,忽觉前面不远处灯火通明,人人声鼎沸,好象那卖冰棒的就是到那里去了,家玉急急走过去,定晴一看:怎么到了枞川县黄梅戏剧团?
疑惑间、没来得及多想——
只见有许多人正从那剧团里出来,显然是戏刚散了场。
家玉此时忘记了买冰棒的事,他想:我且先躲在暗处,看看能不能碰见安丽,看她现在到底怎么了?
于是,他便躲到一根水泥高压电线后面,瞪大着眼睛往退场的人群中搜看。
看了很久,所有的人都走光了,剧团的大门也正在关闭,还是不见。
家玉很是失望,正要转身离开时,忽见这剧团侧边上,黑暗中的一个小门这时吱呀地打开了!
首先是一束手电光照了出来,接着后面跟出了几个人,这几个人走到马路上,有一辆小轿车这时正好开来,几个人便要上车,借着昏暗的路灯光,家玉果然看见穿了一身红衣服的女子——那不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安丽!
他想立刻上前去,但一看,安丽她的身前,是那校长!他忍着没敢动。
又只见,校长后面跟着一个小矮个子,正在安丽背后不停地说什么,好象是结结巴巴的!家玉心里明白,这一定就是安丽信中提到的那个结巴!
好象安丽懒得理他,只是无奈敷衍——
伍家玉这时好象能看懂别人的心思!
后面还跟着一个大胖子,只听那校长对那胖子道:团长,夜深了,不如就到我家里喝一杯吧。
团长假意推辞了一下,四个人便上了那小轿车,那小轿车就地一转弯,便一溜烟地便开走了!
家玉心里着急,起身要追,但也晓得追不上,他急中生智,使出全身力气,用脚一蹬这水泥杆,借着这一蹬的劲,他一下子就冲出了好几丈,象飞起来了一样,正好落到路边的一棵大树旁边,他就再一把抓住这棵棵大树,用双手抱住,又是用脚使劲一蹬,他又窜出好几丈……
如此这般,一下子便远远地看到了那辆轿车!
他不敢靠近,只是这样远远地跟着,那车转了几个弯,开进了在一座小山下的一栋单独的院子里。
接着院门便咣当一声,关了起来!
家玉他看不见他们,心里着急,他轻轻地来到这院子边:看这是一座三层楼的房子,也不晓得有多少房间,反正多得很,里面能听到有人说话准备吃饭的声音!
他摸着围墙,围着这房子,四面张望,忽见房子背面的半山上、有一棵靠着这房子长的大树!
他想也没想,便爬上树,眼睛对着房子的窗户、一个个地找:只见一个小圆窗户里有灯光透出!
他便悄悄移近这小圆窗户,偷眼往里一看,只见这房间怎么是圆形的,没法多想,再细往里看,只见这圆房间里面摆了一张大花床,床上挂着粉红色的蚊帐,也是圆形的!
他心里不知怎么就立刻断定:这是安丽睡觉的房间!
这房间里好象什么都有,只是看不太清具体是什么,但有一点很奇怪——这房间里、好象有一种盈空的彩雾——感觉这房间,一切完美无缺!
他心里充满了嫉妒,想要把这房间找点什么缺陷出来,但用眼搜来找去,总没有找到一丝瑕疵!
正在失望时,忽见四周雪白的粉墙上,有一条别人看不出来的细缝!终于找到缺陷了,他心里略为有些欢喜:原来这样的家,也是驴子屙屎外面光呀!
正在略为欣慰时,只听有人说话声音从隔壁房间中传出来,他小心地靠近这窗户,把眼睛贴上一看,果然就是安丽他们几个——只见安丽和别人在快乐地喝酒碰杯,和人掏掏打打地说笑着!
不时地还有人在她脸上捏几下,她也只是象征性地推拦一下,和以前真的是换了一个人!
家玉心里十分酸痛,想走,还是有些舍不得,想不走,看着又难过。
正犹豫不定时,忽又见一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往那房子中间一跳,大声道:妹妹,今天我到船厂里收了一大三轮车废铁,卖了许多钱。
家玉定晴细看:这不就是安丽那敲脸盆的、叫什么金龙的哥哥么!怎么现在到县里来收废品了?
还没等他多想,只见那校长现在的局长对这小子笑道:来,来,金龙,你也来喝一杯。
那叫金龙的边往门外跑边说道:我来谢一下你这大局长,你叫我去的那地方真好收废品,酒么,那酒里有毒,我可不能喝。
他撂下这话自己就跑走了,弄得众人一脸的尴尬!
还是那瘦小歪脸的结巴殷勤地为安丽遮掩道:酒,这酒、有毒,我、我再喝多、多喝。
说着,把一杯酒一仰脖子一口就给吞了下去。
家玉心想:“这酒真有毒?可不能把所有的人都毒死了呀”!
这想法还未了,只见别人都哄笑着地举起了酒杯,一口口地蒙了下去。
原来,所有的人也都晓得这话是假的,看到是这种情况,他的心里既轻松但又微微地觉得有些遗憾:没毒就算了,要是有点轻微毒,让他们肚子痛一阵还子也是好的,都半夜三更的了,可能鸡都快要叫了吧,还在喝酒快活。
一想到鸡叫,这屋子里果然不知从什么地方,踱出了一只芦花大公鸡来,看那大公鸡一路走,一路用爪子在地上刨食,不急不忙的,但弄得屋子里好象灰尘腾起!
伍家玉奇怪:这屋子里这么干净,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灰尘?
正在疑惑,只见那胖团长好象用眼瞄了一下自己在偷看的这小窗户,他心里一惊,赶紧把头缩了点,只留两只眼睛在偷窥!
这时只见那团长附着局长的耳朵说了些什么,那局长边听边也把眼角往自己这边扫看,家玉心里更有些害怕了:真的发现我了?
这边想得迟,那边行得快快,只听那局长大声叫道:小子活腻了,敢趴我的窗户眼,看我不叫派出所的人来,把你娘的抓起来,送进去吃八大两!
说着,伸手拿起背后一张小桌子上的电话,便要来打。
伍家玉吓得赶紧便往下溜,但衣服好象是让什么树枝给缠住了,他无论怎么挣就是挣下不来,又不敢弄出太大的响声,这时只听安丽道:叫什么派出所,不要叫这些人。
家玉一听,心里激拎地感动了一下,希望的颤抖瞬间象闪电般地击遍了全身,幸福的泪水一下子就冲上了脸颊,须臾间打湿了眼眶!
紧接着又听安丽说道:好象就你们认得的人多似的,那派出所的一帮人,能管屁用!我这会直接就把公安局长叫来。
说着,她夺过了齐局长手里的电话就打。
家玉一下子呆了,回过神来,既惊且愤,这时不容他多想,他也不管衣服破了多少处,使劲地挣脱了纠缠,赶紧溜下树来,撒腿就跑!
刚跑出不远,迎面有好象是公安局长的小车开了过来,车灯刺眼,让他无处藏身!
伍家玉大骇,心想:这下子跑不掉了!
侧眼看到路边有一条水沟,沟边上长满了茅草、菖莆,他也不顾里面脏不脏,赶忙一猫腰,连滚带爬地一下子就钻了进去,躲在里面,大气也不敢出。
感觉车开过去了——可能并没有发现自己、他便偷偷地把眼睛从草丛中伸出来、往那开过去的车后看:那小车停在了那院子门口!
这时,只见那院子的大门大开,门前亮起了雪亮的门灯,安丽和那帮喝酒的人都出来了!
车子上下来了一位大腹便便的戴着大盖帽的公安来,众人唯唯诺诺地迎接着,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见安丽不停地用手往自己跑的这个方向指,那公安局长朝自己隐藏的地方看了几眼,显然还是没发现自己!
伍家玉这时虽气得心里咬牙切齿的,但更是一动不敢动,只在心里骂道:果真是戏子无义,我不过就是想看你一眼,你怎么会就这样狠毒!
接着,又见那公安局长叫各人回去喝酒,众人都十分听话,各个都进屋去了。他叫安丽带着他,便往自己藏身的方向走来,走着走着,只见那公安局长好象是发现了什么,他慢腾腾地从裤腰里抽出一条宽宽的武装带来,那武装带上还吊着把用皮做的手枪套,他一只手拎着武装带,一只手从带子上的皮枪套里,取出一把小手枪来,提在手里转着。
家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心想:这公安局长一定好厉害,是不是他早发现我了,只是装着没发现哩,要是他真的一枪打死了我了可怎么办?要不,我就走出来算了,我又没干什么坏事。
正想着,只见那局长把手里的枪在安丽的头上开玩笑地点了点,安丽推开那枪,用手往齐局长那门前指了指,这公安局长摇摇头,安丽无奈,又把手往家玉这地方指了指,局长顺着她的手指方向,便一扣板机,家玉吓得眼睛一闭,心想这下完了,但奇怪,好久没听到枪响,他壮着胆子,再次睁开眼睛,往前一看,只见安丽手里拿着那把小手枪,边把玩边笑道:这还是把无声手枪哩,真好玩。
二人说说笑笑地,便往回走,进了院子,有人便关上了院门,家玉晓得他们一定是去喝酒,趁着这机会,看看四周真的没人,他赶紧从水沟里爬出来,也不管全身早已湿透了,紧贴着路边有黑影子的地方,飞也似地就往回跑,一拐弯,不一会便又回到广场,但看看长椅子上,怎么也不见了二姐,他既恐惧又害怕,急得想哭,四面张望着用哽咽的声音向着边上叫道:二姐,二姐,你在哪里呀。
这一急,只听二姐摇了摇他的头道:怎么了,一会蹬腿,一会喊叫的,做了什么恶梦?
家玉一头的虚汗,活动了一下头,方才明白这是一场梦!
他也不好细说,只是道:是做了一个恶梦,让人追着跑。
二姐道:“梦由心生,有时梦都和现实相反的,你不要怕”。但沉吟了一下又道:有时梦也是有些怪的,这些讲不通的怪梦,可能会预示着什么东西。
家玉从椅子上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道:我才不信梦哩!
荷花站起身来,在地上跺了跺有些酸麻的脚,又走了两步,对着家玉道:天快亮了,你看那桥上,有人在锻炼身体了,我们也到处走走,看有没有早饭吃吧。
提到吃早饭,家玉肚子果然咕嘟咕嘟——一长一短地暗叫了两声!
家玉提起姐姐的包,捻在了手里,二人便往广场外走去,来到马路上,两边张望一会,感觉还是过大桥的那个方向应该是市区,二人略一商量,便往那个方向走!
过了大桥,慢慢地往市里面走来,渐走东边的天也渐渐地发白,不一会,所有的路灯都熄了,城市的原貌朦胧静谧地呈现出来:早锻炼的,从郊外挑菜来城里卖的,大街上扫马路的,小巷中拉木粪车的……
天渐亮人渐多,不少早点铺子或摊子也都开始生火准备了。
二人边走边看,一路上还没见到一家正在卖早点的,正在这时,只见前面一家影剧院前的一个小广场上,放着有两个挑子,各个挑子的一头,都在冒着腾腾的热气,挑子边上都摆了一张低矮的食桌和几张小马扎,两张小桌子上,此时各坐了一位顾客,正在等着吃什么。
荷花道:走,就到那挑子边上,看看有什么好吃的。
二人走近前面,看这两副挑子相隔只有几步远,那头一个挑子上,顶着块三角蓝布幡子,那幡子上写着几个大字:汪一挑馄饨。
那第二个摊子上,也顶着块三角布幡、紫色的,幡子上也写着几个大字:吴一担馄饨。
家玉荷花二人虽听说过馄饨,只是以前从没吃过,不知这馄饨好不好吃,便到摊子前站下,想先看看,这时,头一个挑子的摊主——一个精瘦的小矮个子,见有顾客来到了面前,他边忙着下馄饨边招呼她俩道:来,来,吃碗我的馄饨,一天到晚有劲。
那边一个胖乎乎的摊主也正在下馄饨,听到这吆喝,他也抬头招呼道:来,来,天天吃碗我的馄饨,一生不得胃病。
瘦子白了胖子一眼,接着又叫道:不吃我汪一挑,白到屯溪走一遭。
话音未落,只听那胖子也笑着道:不吃我吴一担,空到徽州跑一趟。
二人不知到哪家为好,正在犹豫,只听那瘦子笑着又道:老吴胖子,你今天这么早就又跟我较上劲了,我昨晚想了个新的招呼,看今天你还能不能跟得上。
那胖子也笑着道:小汪猴子,你就是真孙猴子,也跳不出我老吴的手掌心,你有什么新鲜的,尽管讲来。
只见那瘦子手上虽忙个不停,但口里还能吆喝道:汪一挑的馄饨,皮薄馅多汤清爽,天天吃一碗,健脾开胃心宽敞。
说完,用勺子把碗敲得叮当响。
那胖子手上也虽是忙活,刚从挑子的肚子里抽出了一只淡黄色的小瓷盆,要来盛快要出锅的馄饨,但他脑子还是不停地急急地转了会,只见他便边往瓷盆里捞馄饨边道:吴一担的馄饨,个大肉实汤稠浓,天天喝一盆,身如矫龙长精神。
家玉荷花二人听他们较劲,觉得这样招呼好玩——真会穷开心!
只听家玉对姐姐道:姐,我们一人吃一家,看看谁家的好吃。
荷花点点头,细细看两个挑子正在盛出的馄饨,只见那瘦子,从挑子的肚子里拿出一只青瓷花碗,摆到了面板上,接着向碗里放上盐,味精,猪油,又用大拇指和中指,从一只搪瓷缸中拈起了一小撮葱花,放到碗里,又从挑子的底下,拿出一只暖水瓶,往青瓷花碗里倒了大半碗开水,便把这碗汤水放在了煮馄饨的锅边上,他掀开木头锅盖,用一只篾漏勺子,从锅里捞出热气腾腾的馄饨,再把漏勺放在锅沿上沥了两沥,一勺清爽的馄便放到了锅边上的青瓷花碗里。
那边胖子的馄饨,是先盛来了放在碗里,就用原来煮馄饨的汤加到碗中,再放盐、葱花、味精和猪油,并且还额外地在碗里放上了一些金黄的猪油渣子。
荷花见了,对家玉道:你吃哪家的?
家玉老远就闻到了放猪油渣子那碗馄饨的香味,只是不好说,便道:我随便,你先挑。
荷花道,我看这汪一挑的馄饨汤清皮薄,我就来吃这家好了。家玉说好,荷花便叫那瘦子道:你们两家的馄饨多少钱一碗?瘦子答道:都一样的,二毛一碗。
荷花道:那就一边给下一碗吧,要不怕你们打架。
二位师傅听了,都笑了起来。胖子边下馄饨边笑道:我们天天在这较劲,只是图个开心,哪里会真的掐。
瘦子也跟着笑道:各人有各人的口味,其实我们根本不需要这么吆喝的,各人都有固定的老客,看你们是刚来的外地人,所以我们才招呼了一下。
家玉插话道:你们还怪会编顺口溜的。
边上刚吃完了的中年男人,站起身来边付钱边搭话道:我们徽州人,家家好学,有几百年诗学传家的根基。就是经过了****,现在还有不少孩子,三岁就会背古文,七岁就能作诗,他们好歹也是个手艺人,编点这么个顺口溜,还不是小菜一碟。
说话的工夫,馄饨下好了,各端上桌子来,一根长勺子放在碗里,家玉拿起长勺子,舀起一勺子馄饨就往嘴里一喝,烫得他把头一摇,又吐回了碗里!
侧头看看姐姐,见她正在把长勺子在碗里轻轻地搅了几下,又对着碗吹了几口气,这才舀起一勺子来,放到嘴边,还对着勺子在不停地吹着——她看到家玉的窘样,停下口边的勺子,对着弟弟笑道:这心急更吃不得热馄饨,你慢点,要是把嘴唇烫肿了,那白面书生可就顿时变成了猪八戒。
家玉看一时吃不到肚子里,便索性把自己的这碗端到姐姐的一桌,边学着姐姐边搅和边说道:我这碗比你那碗香得多,我看还是放油渣的好吃。
荷花道:你嘴馋,才喜欢,我就爱这清香的。
不一会,馄饨温度降了下来,家玉从没吃过这么喷香滑爽的东西,几大勺子下去,就把碗里的馄饨吃了一大半,看看碗里,只有剩下的半碗汤和几只馄饨了,但他连半饱还没有!
荷花道:要不再下一碗吧?这时,只听那瘦子道:喝我们这的馄饨,要是食量大的,最好能添二块梅菜烧饼,一块来吃,那才是最好!
二人没听说过什么梅菜烧饼,听他这么说,荷花便问道:哪里有卖的?我们就买两个来尝个新。
那胖子用手往后侧边的一条小巷子里一指道:那通往菜市场的小巷子里就有,五分钱一个。
家玉听了,把勺子往碗里一放道:我去买。
说着,小跑着地去了,片刻工夫,他双手捧着一张用黄油纸包了的一包烧饼回来,放到荷花面前的桌子上,摊开一看,有九个!
荷花道:买这么多做什么?怎么吃得掉。
家玉道:我靠在炉子边吃了一个,这东西好吃哩,所以就多买了几个,你快尝一个试试看。
荷花拿起一个饼,在手里左看右看地道:看这烧饼烤得这么黄灿灿的,就晓得味道一定错不了。说着,咬了一口,有脆饼屑从嘴角散掉下来,荷花一边吃一边用一只有手接着,吃了两口,看看里面的馅:果真是梅菜做的,还有肥肉。
荷花道:“梅菜和肥肉这两样东西搭在一起做馅,真是绝配,怪不得这么好吃”。说着又拿起了一个,边吃边对家玉道:我们先使劲地吃饱了,不够再去买,吃不完的我带回去,多带几个回去,好给孬子——她闪了一下眼,晓得是说漏了嘴,好在家玉也没在意,她忙着改口道:好给老三老四和大大妈妈也尝个新。
家玉低头专心致志地啃着这烧饼,恨不得一口一个吞下去,吃得满嘴满腮地都是饼屑他也不管,这样的美味,他把心里还残存的一些失意和不快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二人吃饱喝足,荷花付过帐,包起还还剩下的两个饼,荷花拿起包,二人边走边看,前面就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路口有红绿灯,但此时灯还没工作。所以路口上,汽车、自行车、大板、挑担子的、提篮子的、甩手大清风的……都熙熙攘攘地从路口纵横挤插,来往穿梭,好不热闹!
二人站在路口,正不知往什么方向去最好,只见荷花用手往对面一指道:那不就是汽车站。家玉一看,果然是,家玉有点迷糊地说道:来的时候我们应该也到过这里,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荷花道:走,到车站看看有几点的车到宜城。
二人走过去,荷花从卖票窗口问清了时间,回过头来对弟弟道:这地方一天只有一趟到安庆的车,正好还有半个钟头就要发车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今天就回去,不陪你买东西了。
家玉不舍地道:今天正好是星期天,我没事,你明天再回去也不迟,好不容易来一趟,就玩一天也好。荷花道:家里事情多着哩,我这一来一回的,已经好几天了。我看这地方是山区,人情也好得很,下回我带些老布来,看看这里可卖得掉,要是好卖,我就回回来,到时有的是时间来看你。
说着,转身便掏钱买好了票。家玉无奈,只好由她。
二人来到候车室,在一条长椅子上并排坐下,荷花把口袋里所有的钱掏出来,细细地数了数道:我这里还有三十块零五毛,到宜城今天是没车回去了,又得住一晚上!从安庆到家还要二块钱,这样,我留下五块钱,这剩下的二十五块五毛就留给你零花吧。家玉边接过钱来边说道:你多留些吧。说荷花道:我有这些够了。你一个人在外,衣服被子都要自己洗了,可要放勤快些,别搞得脏兮兮的。家玉点头答应了,不一会,送姐姐上了车,看着车子缓缓离去,家玉站在路口,心里好一阵子的空落。
好在此时,太阳已高,大把的阳光撒满了刚睡醒的昱城,城中各处的老房新舍、山峦树木、清溪草滩也都随着这阳光热情的舞蹈喧闹起来。
这伍家玉初到城里,他表面上虽说看不起这么个小城,但毕竟他是从乡下来的,怎么还是禁不住这小城里琳琅满目的新奇,眼睛看到回去的那个方向上,有一条不宽的小街,人最密集,他一时显出了爱凑热闹的个性,没多想,起身便往那人多的小街走去,但见小街两边:卖蔬菜水果的,卖鸡鸭鱼肉的,卖烧饼馄饨的,卖油条包子的,卖油炸臭付的……卖各类日用小商品的,应有尽有。看得他是左一个想吃,右一个想买。其中有一家店最大,高高的门额上写着三个烫金的大字“徽菜馆”,驻足在这店前一看,里面什么早点都有,最显眼的,便是玻璃窗户前黄灿灿的堆了一大堆炒熟了的面条,上写着徽州炒面。
伍家玉心想:这东西没吃过,怎么面条还能炒着吃?等会一定要来吃一碗。
一路走着,不一会便感到这条街就是昨晚自己和姐姐没走完的那条街,果然一个转拐,首先看见的便是桥头的那带十字架的尖屋,正往边上走着准备细望,此时耳边传来了一款舒缓的有琴声伴奏的歌声,这种歌曲的调子他从没听过,但感觉又似曾相识,说不清是好听还是不好听,他边听边往那尖顶屋前走去,渐到那尖屋前,这歌声越响,显然这歌声就是从那屋里发出来的,家玉心想:这信什么上帝的,或许也和我们家乡道士做法、和尚念经一样,都是要这样唱歌的吧。
来到那尖屋的小窄门前,他抑制不住心下的好奇:当今世上还有这样迷信的人?要说是乡下那些没文化的老头老奶奶信这些东西也还情有可原,怎么城里人也信这个?
不解之间,他偷眼往那小窄门里看,只见里面有个小天井,天井里还种有许多鲜花,天井边上是一条有红色立柱的回廊,歌声便是从这边上传出来的,许多歌词他也听不清,但有几句他听清了,只听这歌唱道:学道好,耶稣救人灵魂为至宝,做主门徒品格高,心中无烦恼……
这伍家玉本天生的就有一颗好奇之心,他想:信神信鬼的人还说自己品格高哩,真是让人笑话!
反正今天是星期天,我也没事,不如就来看看,看看他们怎么会这么愚昧无知!
他大着胆子,走进那小窄门里面,侧眼便看到回廊边上原来是一个小会场,刚一走进,感觉光线较暗,但能看到会场里面的长椅子上坐满了人,一个高瘦的戴着圆圆老花镜的老年男人,正在台上一张讲桌后坐着翻一本大厚书。会场西北角的一个小窗户口边上,一穿着白色短袖衫子的年轻女子,脖子上打着个黑色的蝴蝶结,正在一脸虔诚地边领唱边弹着一架脚踏风琴,一袭从窗外射进来的亮白色天光,正侧面照着她嫩白娇好的脸庞,长长的乌发象瀑布般地泻过头顶,给人一种圣洁的纯净感。
家玉顿时心里大惊:这么年轻的人——应当也是有文化的人、也信有神?——是不是这城里人从小爱吃馄饨、吃糊涂了!
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等眼睛在昏暗中适应下来,他把眼光再次扫过会场,发现在这里唱歌的不光是老头老奶奶,竟然还有许多年轻的男女,一个个穿着也都时髦入时,虽不能说个个都长得有多好看,但这些女子,和他以前接触的女子格调迥异、风韵不同:毕竟都是城里人,成熟,大方,会打扮,就是在这样一间肃穆的教堂里,伍家玉的那狗鼻子,隔着老远也就能闻到她们身上散发出来的阵阵青春气息。
自古多情出少年,这个时候,正是人生青春期中感情最青黄不接的季节,这本是风流种子的伍家玉更是是情无所依,他的心里对爱情充满了渴望,看到这里有这么多年轻的女子,他忽然有了一个想法:管有没有神呢,我先装着信得了,要是我经常来,一来可以搞清他们为什么这样迷信,二来要是能和她们混熟了——说不准……说不准也会出现什么奇遇,谁说得定哩。对,就这样……他正在边想边张望时候,忽然一位矮胖约五十来岁的男人来到了自己的面前,看这人,黑皮肤,圆胖脸,突眼睛,腮边长有一颗大黑痣,黑痣上还飘着一长两短的三根黑毛,上身穿着一件黑绸料子的短袖褂,手臂上也露出黑乎乎的体毛。下身穿了只黑色的短裤头,小水桶般粗的短腿上,也布满了黑得有些怕人的黑毛,脚上穿了双黑色的塑料凉鞋,手里拿着把黑色的折叠纸扇,腆着个突突的肚子——乍看上去,好象面前是只穿了宽袍大袖的乌鸦!
老者虽相貌怪恶,但脸上堆起的笑容起码有几斤厚地对着家玉道:坐下听嘛,坐下听。
家玉知道他可能是这里管事的,看人家对自己客气,他便也客气地回应道:不,不要坐的,我站着看一会就走。
黑老者又道:天气热,要不到后面喝口水吧。
家玉推辞道:谢谢你,我不渴。
老者又道:你以前没来过吧?家玉老实地回答道:我是昱城师专刚来的新生,是第一回来这里。
这黑衣老者听说他是学生,更来了兴趣,加倍热情地道:原来还是学生,那快到后堂来坐一会,我们好好谈谈。
说着,便一把捏住家玉的手,轻轻往里拉。家玉却不过这老者真心实意的盛情,也夹杂着有自己那说不出口的私情和好奇探怪之心,他便随老者沿着回廊,直往前面的一个小矮门走去,只见那小矮门边上,挂着一块白底上写着黑字的木牌子,牌子上写着:昱城市三自爱国基督教会。
一走进里屋,只见这是一间垒有灶台的厨房间,摆有两张桌子,数条凳子,看这里可能是个吃饭兼带会客用的房间——因为桌子上还摆了好多小茶杯和大水瓶。
老者给家玉倒了一杯水,递给家玉道:我姓牛,你就叫我牛牧师好了,你贵姓呀?
家玉双手接过开水,恭敬地答道:我叫伍家玉。老者又问:是哪里人?昱城师专哪个班的?家玉一一如实地回答了。家玉报了班级姓名,那老者和蔼可亲地把家玉的那件蓝色的确良长袖衬衫的衣领拽拽齐道:一个人来外念书,可不容易!他这拽衣领的手,虽粗黑雍胖,但手上用的劲道,却是十分地轻柔舒缓,直如女子一般地细致温馨。
伍家玉只道这城里人都是这样的有礼貌和客气,他也礼貌地先喝了口水,恭敬地问道:不晓得可是真有神?现代科学这么发达了,怎么会有许多人相信?。
老者宽厚地道:这事你得慢慢来,不能急。但来我们教中的人,也都是主安排好了的,你只有先信了,才能体会得到是不是真有神。
伍家玉道:我都不晓得这东西可是真的,怎么能胡乱地信,那不跟我们家乡那些老头老奶奶信什么大树怪、莽蛇蟒蛇精一样地荒唐可笑!。
老者见他不入门,便岔开话题道;你得先学点这方面的基础的知识,到时才晓得是不是真有神。
说着打开厨房里一个放碗的厨柜,招手家玉过来道:你看,这些都是信徒们买来供给会里的。
家玉一看,厨柜里面有四五条已清洗好的鱼,还挺新鲜,显然是早上刚买来的。又有一大挂肉,还有别的各色青菜……“伙食真不错,怪不得养得这么胖墩墩的!”——伍家玉心里称羡!
老者道:你先就在这坐一会,到时在我们这吃饭再回学校吧。
家玉道:我一会就回去,学校里明天就要开学,怕还有许多事要做,我以后再来看看吧。
说着,慢慢转身就要往外走,老者关上厨柜门,有意无意地拿捏了一把他的肩膀道:还早哩,再坐着耍一会吧。家玉对老者这样的热情,虽是从心里地感谢,但同时又觉得好不习惯,心里隐约还匿着些反感,但表面上,他也不好意思就驳了人家一番好意的面子——况且,他也还有自己那不可告人的想法哩。
正往外走时,老者想起了什么,说了声:你等一下,我拿本福音的小册子给你,你先看一下,你们大学生,都有科学知识,一定是能看得懂的。
伍家玉从心里是不相信什么神呀鬼的,只是想晓得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信,想搞明白这个道理,他站了下来,老者返身回到厨房,从房间中的另一个装着许多书刊的柜子里,抽来找去,一会找出一本黄色封面的小册子,只见册子封面上写道:《基督教与科学》。
这伍家玉看到还有这样的书,心里就差没笑出声来了:怎么信神信鬼的还和科学挂上了钩,我得多看一下!
于是他接过小册子,略翻了一下,便卷成圆筒捏在手里道:我回去慢慢看吧。
说话间,二人又到了那会场边这时,已到礼拜的尾声,只听台上的那高瘦老头念了什么,底下的许多人在垫子跪了下来,还有没拿着垫子的,就便在座位上找个地方也都跪下了,跟着台上的那瘦高老头,叽里咕噜地念着什么,用的是本地土话,家玉一句也没听懂。
那黑老者拉着他道:你也跪下向神祷告一下罢!家玉不想跪,觉得这太难为情了,但又不想拂了老者好意,只好说道:我先看看,搞清是不是真的有神。要是真有,到时再跪也不迟。这时,他还看见有几个十分虔诚的老奶奶,掀开讲台侧面的一块小布帘子,钻进去让那老头在头上划着什么——一副神秘的样子,各人让老头划完,又各自向一只好象是捐款箱的箱子里投下了一些零钱。看到这,正好礼拜结束了,伍家玉告别在呆呆望着他的老者,眼光瞟着那弹琴的年轻女子——欲知这伍家玉的梦想能不能实现,且听我下回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