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整座苍洲,搜遍所有书籍,有关荒兽的资料也寥寥无几。邵堇记得的已经是全部,所以可以判别荒兽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们会使用与咒力相似的但感觉完全不同的力量,这一点只有直接与之较量才会明白,但这等同于寻死。另一个是语言,荒兽会讲人类的语言,历史上记载最多的是芒夏的标准语,与之成正比的是出现在芒夏的荒兽数量。
可邵堇却没有办法判断那只被尚思羽称作狕的到底是不是荒兽。实际上她的记忆并不清晰,只记得自己在与尚思羽分开后被狕袭击带到了那个山洞里,看见那个孩子,还有听见狕开口说话。而后狕遣走了那个孩子,只剩他们两个,一直僵持到尚思羽赶过来,这期间她一直忍受着压倒性力量差距的威逼。
再然后……她好像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入夜,尚思羽和狕都不见了,山洞里阴冷空荡。身上开始冒鸡皮疙瘩,邵堇嫌恶的捂住口鼻,飞快跑出山洞,逃离那一室浓郁的血腥,向山下奔去。
泰泽镇的街道上灯火明亮,可是却笼罩在黑暗中。
以刘家为中心,附近凡是背光的暗处都潜伏着手持锐器的镇民。刘邓失策的一是这几年因为无法忍受日益衰败的生活而搬走的人比他想象的要多很多,在排除胆小怕事的和老弱病残,响应今晚行动的人并不多,但事已至此只能豁出去了。
二是不知为何山上那怪物一直没有下来。他想过,如果小怪物真是大怪物的心头肉,那么就算大怪物不能在夜晚活动也会冒险前来才对,那么天时地利人和,占尽优势的他必胜无疑。莫非,这小怪物只是大怪物一时兴起想要捡个人类养养?不不!他甩甩脑袋命自己忘掉这个念头。
此时的刘邓神经已经绷到了极致。
按照他的计划酉时落日,大怪物一定会察觉到小怪物没有回来,开始焦虑,最多等一个时辰终于耐不住决定下山,在这个时候动手,当怪物来到镇上时,正好闻到熟悉的新鲜血液的味道,变得急躁疯狂,不能冷静的分析情况,更容易掉下他们在等待的一个时辰内设好的陷阱,剩下就任他们宰割。
可现在已经是丑时,伏击的人们也无法一直保持杀意,他们本来只是普通的养蚕人,即使被刘邓调动起对怪物的敌意,也很快就消失了。很多都已经不耐烦,甚至开始窃语以排解无聊。
当然最不好过的还是刘邓。
一切都没有如他的意,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
这段时间,他回忆起了很多事。
刘氏夫妻本是对普通的养蚕人,受雇于曾经在泰泽镇名震一时的富豪家,丈夫负责拣选柘叶给蚕喂食,妻子则做着煮茧抽丝的活儿。两人的收入十分可观,加上少时的刘邓与富豪家的独子十分玩的来,虽然得到过不少好处,但还是为了撑面子而花掉的父母的血汗钱更多。后来富豪家意外破产,连夜逃走。这对刘家的打击并不算大,刘氏夫妻因为为人老实,性情淳朴,很快找到了新工作,虽然工资大幅减少,但还是够维持生活,还是有些余资给二位养老,给儿子成家。不辛的是刘邓早就在富豪家的公子身边养成了嗜喝滥赌等诸多恶习,惯性的出手阔绰,败坏家产。若不是七年灾难间有镇上好心人的帮忙,二老早就被这个不肖子榨干,而现在的情况只是必然的结局被推迟了而已。
刘邓也想过要有出息,他没什么志向,本打算和父母一样做个老实的养蚕人,最好能开个属于自己的小工坊,成为别人的雇主。可自从受了那个富家少爷的赏识,去城里游玩的时候被特地带上,第一次被领进风俗之地,本已淡薄的少年的一腔热血再次燃起。他盲目的效仿着别人,追逐着一个虚幻的梦,一度对这个无趣的小镇和无趣的父母感到绝望。他迫切的想要借助富家少爷的力量离开这里,所以当富豪家破产的时候他真的绝望了一次。在欲望的驱使下屡犯重错,又在强压下总算消停了些,可这些年没有一天心里是舒服的,至少再没有开心过。
实现拉回现在,几乎将刘邓逼疯的是与自己亲手杀害的孩子的尸体共处一室的这三个时辰。
室内的环境不能再差,是间堆放杂物的仓库,地方不大,东西全被清走,陷尽被巧妙地藏了起来,根据以前镇上受害的现场留下的脚印,推测那怪物不会很大。但闷热潮湿的空气加快了尸体的腐坏,地上的血迹引来了许多苍蝇和虻虫,他们围着渐渐散发出腐臭气味的尸体,叮咬着那个致死的伤口。
那个初生牛犊一样懵懂却活泼的,单纯如一张白纸的孩子,此时浑身冰冷的躺在黑色的土地上,散发着腥臭,脖子上那个深深地刀割的痕迹被凝固的黑血堵塞。孩子蓬乱的额发全部向后翻去,露出一张略有些脏的惨白的稚嫩的脸庞,那双失去光彩的,瞳孔停留在眼跳停止的前一秒的缩小状态的眼睛瞪着空无一物的前方,杀他时刘邓站的地方。没有恨意,没有埋怨,没有不甘。只是难以置信,不解,悲伤和失望。
刘邓觉得这是一个诅咒,他最绝望的那年这个孩子挟这一身黑气嘲笑他一样降临于世,他浑浑噩噩的前去一窥究竟是,还在襁褓中的婴儿睁着一双宝石般明亮的黑眸,那其中蕴含的聪慧与机敏像是在讽刺他的愚蠢。意识到这个孩子非但不是不详反而是真正会成就伟业的天之骄子,他的心中充满嫉妒,当夜闯进产房欲将这个生命扼杀在摇篮中,真正杀死的确是那个体虚气弱连床都下不了,却拼死爬过来保护自己骨肉的那个母亲。动静惊醒了睡在偏方的丈夫,男人与他几番纠缠夺过儿子逃向隄山,藏在樵夫遗弃的茅屋里。
男人不傻,正值壮年又疯了心智的刘邓,镇上没一个人能压制住他。去城里报案花的时间太长,这期间孩子的安全得不到保障,不能向镇上的人求助,刘邓肯定埋伏在哪里,说不定会突然跳出来把他们都杀了灭口。最要紧的是孩子的食物。他自己几天不吃没关系,孩子一出生就没了母乳,等于断了粮。
几番权衡之下,男人毅然决定下山,走南边的小径可以直接进入王家的院子,有头奶牛。顾不得偷不偷的问题了,反而该庆幸当初王家贪便宜用篱笆在山脚围了个圈用来养牲口。
之所以王家放心把牲口放养在简陋的篱笆里,而不怕山上的野兽或者有人来偷,是因为他家背面的,是一座悬崖。
男人平时和王家算是交好,他半夜闯进去也没有惊起骚动,他牵着牛走在陡峭的山路上,摸着黑缓慢地向上攀爬。五月的山间弥漫着柘木的清香,朔月的天空看不见星辰,像一团浓的化不开的墨。费尽辛劳总算爬上山顶,那里等着的却是一个绝望的人影。
“你把它藏到哪里了?”刘邓这么问他,漆黑的瞳孔折射出“死”的背影。
男人自然是没有回答,也自然和刘邓发生争执,结局是背靠悬崖的男人被推了下去。
又杀了一个人……
刘邓将牛牵回王家篱笆,途经山脚,他像是没看到似的,兀自跨过了那摔得血肉模糊的尸体。
他悄悄处理了那个妻子的尸体,在镇上散布谣言,抱着那孩子已经饿死的侥幸想法惶惶不可终日。后来灾难降临,他一度认为自己是首当其冲的复仇对象,可怪物却一次都没有来找他,恐惧萦绕着他。
这是诅咒,诅咒他永世活在灾难和罪恶之中。
所以他想结束这一切,结束他恐惧的来源。喝醉的那日白天,他将厚重的棉被盖在卧病在床的熟睡中双亲脸上,拿出床下抽屉里的钱袋,药钱,也是这个家剩下的最后的一点钱去逍遥。
对了。
那个客栈。
那个客栈里的小鬼。
用和当初那个婴儿用样的眼神嘲笑他!彻底击碎他的人格和尊严。
还有一个。
回忆起曾刻意忘记的一切的刘邓看着自己沾满血污的双手,想到:还有一个,最后一个带给他痛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