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一辆马车出了王都,向着远方去。
温和文雅的中年人坐在马车里,一身皮裘足以抵挡风寒,车内的炭炉更增添了温暖。
中年人目光平静,望着效外路边被冻硬的尸体。
帝国每年都死人,有人死于战乱,有人死于风雪,有人死于饥饿。
这是一个富人的天堂,穷人的地狱,这是一个人吃人的世界。
那些冻饿而死者,并非死于风雪或饥饿,而是被别人吃掉了。
中年人眼中少有怜悯,但不代表他对此没有感触。自小到大,他看多了人吃人,每一次都目光平静,每一次都让他的信念愈加坚定。
父亲曾说过,想改变这个人吃人的世界只有一种办法——杀掉吃人的人,让所有吃人的人再不敢吃人。
他认为那是正确的。
父亲用一生的力量打造出这样一个组织,将它交到自己手中,为的是实现生平愿望。他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在他手中,这个组织光芒万丈。
吃人者是冷血的,要想战胜他们,就要比他们更冷血。这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一腔热血,可那有什么用?洒出的热血还能再热几分几秒?惟有冷冷地活着,方能冷冷地下手,冷冷地将这个世界翻起来。
路边有人挣扎着向前,向着那个光明无限的王都走着。中年人望着他们,知道他们坚持不到城门就会倒下。
也有一些人能走到那里,但会在城门处被拦下,被刀剑逼着向后退,在绝望中如路边那些尸体一样,渐渐僵硬。
他静静地看着。
每多看到一个这样的人,他的心便更坚定一分,他推翻这个人吃人的世界,杀掉那些吃人者的信念就更狂热一分。
马车向远处去,一路所见,大抵如此。这个帝国不似人间,倒似鬼域。
终有一天,我要将鬼域化为人间。
天堂?那太过飘渺,不过是一时幻境。
什么罗英,什么安文,不过是沽名钓誉的吃人者,就算不是如此,好一些,也不过是伪善的热血蠢货。他们的存在于帝国无益,于人民无益,却只会成为坏榜样,让更多热血者不能冷静下来看穿这世界的真相。
真理,握在我手中。
这天,马车来到一座城市,停在一处宅中。有人明里迎接,有人暗里迎接。
这天,这座城市的街道上出现无数身影,他们看似默默无闻,但个个眼睛明亮,警惕地盯住整个城市。
因为他们的大人物降临此地。
夜了,灯火燃起,早已脱去皮裘的中年人静静坐在灯光下。灯光并不明亮,但足够他阅读之用。他于灯下读书,表情严肃认真,时而点头,时而摇头。
对于前人的智慧,他并不一味继承,总是要经过自己的分析之后做出判断。许多人认为是真理的,他未必相信;许多人证明是谬误的,他未必轻视。
灯光并不明亮,照不清整间屋子,便生出无穷的黑暗。中年人坐于光明中,被黑暗包围,显得如此孤单。
“你是来给我一个答案的吗?”有声音起于黑暗之中,低沉充满力量,却并不是男人的声音。
那是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年龄不大,但却有沧桑感。
黑暗之中有一道苗条的身影,黑色的紧身衣裹在其上,有一种朦胧的诱人之美。
她扎着马尾,面无表情,隐于黑暗,半现于光明,若有若无,似一个幽灵般的飘渺。
中年人抬起头,望向黑暗中。他的目光似乎能看破黑暗,看清藏身其中的任何一个幽灵。他温和地笑着,说:“你仍是那个要求?”
“是的。”她回答。
“那次之后,你变了好多。”他说。语声温柔,似是慈父,又似情人。
“人总是会变的。”她说,“就像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一成不变的,就算是沧海也会变桑田。”
“那次之后你就多愁善感起来了。”他说,“生死线上的徘徊真的会这样彻底地改变一个人?”
“只能说我早就心存疑惑。”她说,“疑惑像是阴云,你就像风。有你吹拂它们就容易散去,离开得久了,云就堆积成山,风就没用了。”
“不但变得多愁善感,而且文艺起来了。”他感叹。
“如何变化是我自己的事。”她说,“我为你杀过足够多的人,做过足够多的事,为你曾在生死边缘徘徊,欠你的当都已经还清了。我只是想要自由而已。其实我大可一走了之。”
“不走,是因为留恋?”他问。
“是因为我不想亏欠。”她说。
“所以你总要等我一句话。”他说。
“我知道你来就是为了说那句话。”她说。“说吧,条件是什么?”
“一个人。”他说,“和从前一样。杀完这一个人,我们就彻底两清,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从此天有多高你尽可去探,地有多远你尽可去寻。”
“还说我太文艺。”她冷笑一声。
冷笑,也终于是笑,比板着脸要好。他很知足地点了点头,温和地笑了笑:“听没听说过安文?”
“那个天才?”她问,然后自答:“如今的曙光帝国里,哪有人不知道他?”
“取他的命。”他说,“还有一件东西。”
“杀人越货的事我不做。”她说。“我只负责杀人。”
“命和那件东西缺一不可。”他说。“我知道这违背了你的原则,但这并不是大事。”
“我听说去年新年的时候,曾有数十人一去不回。”她说。“难道与那件东西有关?”
“它的出现,最早是在刺杀某位大人物时。”他说,“那件神奇的东西我们至今也不能多得半点更准确的消息,但可以肯定的是它是一件杀人的利器。对于杀手来说,那是比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它和安文的命,换我的自由。”她沉默了半晌后说。“就这样说定了。”
“小心,保重。”他说。
语气中有无奈,有伤感,也有一丝不舍。
黑暗无语,隐约有一丝风吹过,灯火摇了摇。他轻轻叹息,面容恢复如初。
失去你是组织的损失,更是我的损失。
我还记得那时的你,稚嫩,青涩,但却笃定。我以为你可以陪着我一直走到最后,走到吃人者的末日,走到光明的未来。
到底经历了什么,使你改变?是上天,还是某人?
如果是天,我不介意,因为我怎么能斗得过天?输便输了,又不丢人。
但如果是人,我很想知道他是谁,很想知道剑刺入胸膛时他会不会死,刀架在颈上时他会不会哭。
中年人合上了书,放在桌上,对着灯光久久不语。
然后一声长叹:“今天,我失去的不仅是一条臂膀,还有半颗心。寒歌,寒歌……当此寒时,何以为歌?”
他轻轻地唱了起来,呢喃着一首不知何词的歌。
大雪纷飞的日子,并不适合出门,但安文还是出门了。
与幽月州相邻的赤金州是他的目标。解救这里的民众于水火当然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这里有太阳铁矿。如今“安牌”工厂的规模不断扩大,太阳铁的需求量猛增,如果能在一个铁矿边建立起工厂,会节省许多开支和消耗。
他本不是生意人,但为了发展,却不得不做许多生意人才有的思考。
卡奇年纪大了,不适合长途奔波,尤其是在这样的雪天。此时的他坐镇兰城,看守着整个幽月州的“安牌”。有他在,安文便放心。
随行的是一个百人队伍,队长是胡瓦。如果不是帝国法律有规定,只有重要官员出行才可以调动重甲武士,罗英一定会想办法弄两位陪在安文身边。
对此安文只是笑了笑,劝解道:“对我,你还不放心吗?”
“你是大人物啊。”罗英说。
“大得过九老?”安文笑问。
“整个内阁加在一起也没你重要。”罗英一本正经地说。
“你这么说我可当真了。”安文说。
“本来也不是玩笑。”罗英说。
“总之……”临行时,他忍不住叮嘱安文:“随时把‘末路’带在身上。我总有预感,此行不会一帆风顺。”
“再怎么样,我也是得过皇室勋章的人。”安文说,“如果死在赤金州,主政官庞达大人恐怕得琢磨琢磨怎么向皇室和整个‘安牌’交待。”
“什么死不死的,别胡说!”罗英皱眉。
两人都笑了笑,挥手告别。
风雪路难行,但好在两州邻近,只用了十来天的时间,队伍便到达了赤金州主城金城之外。
望着这座城门上悬挂的巨大太阳铁徽章,安文为其上不断放射着的吸纳自太阳的点点光芒而迷醉。
多么伟大的造物,竟然创造出这种神奇的东西。如果没有它,自己就算满脑子的现代工艺知识,也无法化为现实的力量。
队伍向前而去,临近城门的时候,却被一队士兵拦住。
“我们来自兰城,是‘安牌’工业的人。”胡瓦打马上前,取出了幽月州开具的证明。
队长仔细地检查之后将证明还给了胡瓦,望了望堪称浩荡的百人队伍说:“可是你们全都佩刀带剑,我们无法放你们入城。请你们先在城外驻扎,等州主政官大人核实无误之后,自然会放你们入城。”
“最好快点。”胡瓦望了望漫天的雪花。“这可是冬天。”
“时间不会很长。”队长笑了笑。
安文从马车里朝外望,看到的是紧闭的城门。他有些疑惑,因为在这个世界这么久,他还没见过哪座城在大白天的时候还紧闭城门。
“老板……”胡瓦过来汇报情况,安文摆了摆手。
“都听到了。”他说,“既然不让进,就先在城外驻扎吧。”
“是。”胡瓦点头。
消息这东西没有翅膀,但飞得比哪只鸟都快。金城民众得知“安牌”的老板打算在赤金州建立分厂,立时群情沸腾,奔走相告,城中一派热闹景象,那些艰难度日者仿佛看到了光明的希望,许多主妇甚至笑着对孩子说:“等着吧,再过不久,咱们也可以吃上白面包,土豆饼,甚至是腌肉了!”
没什么东西比这个对孩子们更有诱惑力,他们流着口水,等着盼着那位传奇人物光临。
许多人甚至已经想好了欢迎词,要在那位人物入城时,在人群中向他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