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你的话。”罗英眼睛开始放光。
他对年轻人有一种盲目的信心,总觉得那个脑袋能解决现世之中一切的麻烦。
安文尴尬地看着他:“我的意思是,终究会有办法,不急于一时。”
罗英失望地闭上了眼睛,叹了一口气。
“完成了,一部了不起的大作!”
乔法雷的声音仿佛一声炸雷惊天动地,连府外巡逻的武者也被吓了一跳,差一点拔出长剑就冲进屋里。
兴冲冲的家伙一路脚步如雷,轰轰然地冲进了客厅,手里捧着厚厚一沓稿纸。
“安文,罗大人,我完成了!”他叫着。
“你说的对,帝国的动荡正是最好的题材。”他冲着安文叫,“我发现面对这令人痛苦的局面,我竟然文思如泉,一提笔就再不能收得住。你看,这么短时间里,一幕大戏就已经写好,这是不是奇迹?”
罗英没有心思去管乔法雷的剧本,只是用手按着额头,礼貌地点头微笑。安文伸手接过来,看到第一张稿纸上只有三个字:
碎梦记。
他对乔法雷的能力有信心,但这种时候似乎不适合静心研究他的作品。可安文又不想打击了乔法雷的积极性,令这位不得志的朋友心灰意冷,于是准备大略看几眼,然后称赞几句,先把乔法雷打发走。
可很快,他就被故事所吸引。
“老罗,你应该看一看。”他认真地说。
“我头疼得很。”罗英揉着额头说,“你看后给我讲吧。我现在需要的是闭目养神。”
“我们都忘了世间有一种力量,叫艺术的力量。”安文说,“这力量看起来并不起眼,但其实足够强大。我听说过去有小说家在作品中杜撰了一段历史,只因为他的小说脍炙人口流传极广,这段杜撰的历史却被所有人当成了真实。”
“这种情况不少。”罗英睁开了眼睛。
这种时候,安文还强调这种事,自然有他的用意。于是罗英接过了稿子,慢慢地翻看。
“碎梦记……”他念叨着。
稿纸一页页翻过,罗英的目光渐渐变得凝重。
这是一个年轻人在家乡受灾之后,远赴王都寻求生路的故事。故事里的人们相信王都是金碧辉煌的天堂,到处都有金光闪烁,遍地是黄金,随处可见各种能改变命运的机遇。
年轻人怀里梦想来到王都,但遇到的却是贵族的嘲弄,大人物的欺压。他找到了工作,面对高昂的税金,却只能挣扎求存。他遇上了喜欢的女孩,但在大人物的欺压下,却不得不眼看着女孩成为别人的情妇。
王都不是天堂,而是可怕的地狱,年轻人的梦在这里碎成一地残碴,于痛苦之中死于饥饿与疾病。
罗英一口气看完,抬起头望向安文。
“这是部伟大的作品。”他说,“如果可以拍成戏剧上演,一定能震撼人心。”
“不止是震撼人心。”安文说,“也可以唤醒许多人,引发许多人的思考。而上流社会的贵族们,会通过这部戏了解到民间真正的疾苦。他们不愿走入真正的贫民窟,他们厌恶穷苦人身上的象征破败的气息,但却喜欢看舞台上那些英俊男女假扮的穷人演绎人生的悲剧,为之掬一把泪。”
“你这话说的好。”罗英缓缓点头。“这部戏可以成为我们的武器,虽然不可能给吴正致命伤害,但总是为他添了一道伤口。”
“有一种死法叫失血过多。”安文看着罗英的肚子说,“你就差一点这么死去。”
罗英笑了,牵动伤口,万分难过。
“是的。”他点头,“每一道新伤总会带走一部分鲜活的血液,伤多了,血损失得多了,就会让人虚弱。”
“你们的意思难道是……”乔法雷激动起来,“难道是要帮我排出这幕戏?”
“是的。”罗英点头,“我会全力帮你。”
“天啊,天!”乔法雷觉得天旋地转,有点站不住,后退中急忙扶住墙壁。
“我不是在做梦吧?”他嘀咕着。
“可是……”他又担心起来,“一部戏并不是有人出钱就可以成功,我们必须找到优秀的演员,不然那些只知道演风花雪月的家伙会毁了它。除此之外,还要有剧场愿意接纳这部戏,还要有足够的宣传力度,还要……”
罗英摆手打断了他:“身为九老之一,我表示你说的这些都不是问题。哦,不,应该说只有演员是问题。”
“是的。”安文说,“这部戏是在打主政官的耳光,所以不是所有人都敢接手出演。如果没有优秀的演员,确实成问题。”
他望着乔法雷,问:“老乔,这可是你的戏。除了将它写出来外,你不打算再做点别的贡献?你是圈内人,应该能找到几个像样的演员吧?”
“我先要确定你们说的是不是真的。”乔法雷压住激动的情绪,“如果是,我会拼了命找到适合的人!”
“拼命就不用了。”罗英笑笑,举起右手。“我以内阁议事的名誉向你保证。”
“好!”乔法雷用力一挥手。
“选演员这件事麻烦你了。”罗英看着安文说。
“你呢?”安文问。
“我得养病,所以只负责出钱。你来出力。”罗英的理由令安文无法有半点异议。
“狡猾。”
“我得先把安德找来。”乔法雷说,“这家伙不能天天白拿内阁议事大人的钱。”
乔法雷搬入罗英府后,安文又将安德介绍给了罗英。但安德并不喜欢与大人物打交道,所以也只是接受了罗英的资助,并没有随安文搬进罗府。他本来的能力就是打探消息,而这项工作只适合在广阔的民间进行,关进安全的笼中,他的人生也就没了意义。
提到安德,罗英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策。
如果先前利用好安德搜集情报的能力,也许自己就能早一步掌握吴正的诡计,这场战争的胜负也许会与现在不同。
很快乔法雷就发现寻找安德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王都的流浪汉和乞丐,都无声无息的消失了,这其中也包括安德。
这令安文和乔法雷忧心忡忡。此时的罗英已经被人盯上,不方便出面,于是两人只好想办法找到了艾莱克。
在艾莱克动用一切手段打探之后,给两人带来了坏消息。
三人在乔法雷的破屋中见面——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没有任何人会留意这破败街区中的破败房子。
“是黑帮。”艾莱克语出惊人。
“吴正先前依靠军队,但军队的效果并不理想,于是他转而通过方福利用民间黑帮的力量。王都大小黑帮都被买通,在两天时间里就通过暴力手段将流浪者赶出了王都,现在包括安德在内的所有流浪者,应该都聚集在王都二十里之外的一座废村中。”
“这些混蛋!”乔法雷愤怒无比,“他们简直是无法无天!”
“大约有两万左右的流浪者被拘禁在那里。”艾莱克说,“方福打算将他们运回自己的矿山,壮大矿工队伍。但别指望他们能得到公正的对待,他们将成为方福的奴隶,带着镣铐劳作到死,用自己的尸骨填满废弃的矿坑。”
“他们怎么敢这样做?”乔法雷惊呆了。
对方的内心的黑暗与行为的无耻,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力,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即使在虚构的戏剧中也不敢这么写。
“这不稀奇。”艾莱克的面色阴沉,“我也是才知道,这些年来方福一直在这样做。流浪汉,罪犯,灾民,都是他廉价甚至免费的劳力。天灾对他来说是天降的财富,使他既能雇到更廉价的劳动力,也可以直接得到免费的奴隶。”
“你打探消息的能力不输安德。”安文说。
“他应该早与我接触。”艾莱克对这一点有些不满,“如果我们早联起手来,他就不会陷在这危险里。”
“每个人经历不同,想法就会有差异。”安文说,“他不愿与你们这些有大职位在身的人接触,我们也不能强求。但……我还是要说,你说的对。”
“这件事不要告诉罗大人。”艾莱克说。
“为什么?”安文不解,“这是扳倒吴正的最好机会。”
“扳不倒。”艾莱克摇头。“那些人以为方福要提供给他们工作的机会,一个个都高兴得很。所以就算罗大人带人去解救,他们也只会拒绝,反而会帮吴正说话。到时,大人的处境反而不妙。”
“我的天啊……”乔法雷捂住了额头。
“这么隐秘的事,你是怎么打听到的?”安文问。
“不要问。”艾莱克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但请你们相信,不论我做过怎样见不得人的事,都是为了迎接我心中的光明。如果有天外界的传言把我说成一个荒唐,甚至可耻的人,我想请我的朋友继续相信我。”
“那当然。”安文说。
他的目光坚定,透出信任。他明白艾莱克必然是做出了一些牺牲,才得以进入高层的核心圈子,才能打听到这些秘密。
牺牲是痛苦的,但更痛苦的是自己的牺牲不被人理解,反而误会为堕落。
他不会让朋友承受这种痛苦。
“谢谢。”艾莱克的眼睛里有光,隐约湿润。
行于黑暗中的人沉默无声,但并不是不想发声。他们一样渴望能自由呼吸,沐浴在光明之下。但他们不能。他们承受着黑暗的痛苦,惟一渴望的,是别人的理解。
“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得把安德救出来。”安文说,“如果有可能,也应该把这些人救出来。”
“很难。”艾莱克摇头。“如果你只想救安文出来,这相对容易。所以你要抉择——是忍心看着两万受蒙蔽的人被送入矿山,还是努力解救所有的人。前者会让你良心不安,但可以让安德获救,后者除了能让你的良心安然外,没有任何意义,我们也许都会死。”
“为什么把事情说得这么残忍?”乔法雷呆呆地看着艾莱克。
这位老朋友现在变得有些让他认不出来了。
“因为现实就是这样残忍。”艾莱克的声音冷酷无情。
“安文,你来决定吧。”他说。“如果你不想让良心不安,我一样会帮你。无非是一死而已。追求光明的人不止我们几个,我们倒下,还会有别的人冲上来。”
安文沉默。
这是艰难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