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英的愤怒只能在心中，不能外露半分。
他只能盯着吴正，等吴正的回答。
“我不知道罗大人拿这种大灾初起时的事放到现在来说是什么意思。”吴正一脸惊奇地摇头，“但这件风波已经过去了，又何必再提起？”
“已经过去了？”罗英不敢相信吴正竟然敢当众撒谎，还脸不红，心不跳。
“各位。”吴正从容而语，“一开始大量难民涌入王都，确实导致了许多问题。但在得到各州上缴的赈灾捐款之后，我已经做了妥善安排，一应问题早已解决。”
“一派胡言！”罗英再无法控制情绪，厉声指责。“皇城之外已经一片狼籍，你这样大言不惭，当大家都是傻子吗？”
“是有人将大家当成傻子，但不是我。”吴正冷冷一笑。
“据我所知，主政官大人已经解决了王都的问题。”此时方福绷缓缓开口。“现在的王都一片祥和宁静，这是任何大人物的谎言改变不了的事实。如果各位不相信，我建议大家可以到外面去看一看。看事实的真相，总胜过听怀有不明目的的传言。”
“不知道罗大人敢不敢？”吴正问。
敢说出这样的话，说明吴正做足了充足的准备。罗英感觉全身发冷，一种不安感笼罩心田。
他知道，对方有这个能力。
但他不能退缩。
“没有什么不敢。”他说，“如果我错了，我会向大人道歉。”
“也许我的度量没那么大，不会因为听了一声道歉，就忘记敌人害我的一切手段。”吴正冷笑。
“事情总要亲眼见到才算是了解真相。”皇室长者说，“既然主政官大人发出了邀请，我们就去看看吧。只不过，我们不能以真实的身份进入民间。各位说呢？”
成员们纷纷点头。
“殿下，那么我们就换上便装，随主政官大人去看看。”皇室长者站了起来。
“我也……”殿下说。
不等她说完，皇室长者已经摇了摇头：“您是未来的国王，不能轻易离开您的宫殿。这件事交给我们，您尽可放心。”
明珠公主无法坚持，只能表示出对皇室宗理会的信任。她望向罗英，目光中有询问之色，但看到罗英眼神黯淡，隐约觉得这一仗可能终要败了。
众人离开，更换服装，而皇城的侍卫长则安排侍卫同样换上便装，随着诸位大人物一起出行。
结果令人震惊。
王都中的街道整洁宽敞，王都中的人民安居乐业。当大人物下了马车，来到街市上询问粮食价格，得到的是与从前并没有太大区别的回答。
至于那些传闻中流离失所的人，并不见踪影。在某个贫民区中，人们见到的是居民各有所居，生活虽然清苦，但也说得过去。
所谓的大量难民并没有出现。
“先前是到了要变卖房产的地步，但后来主政厅抑制了粮食价格，处理了一些奸商，我们的日子就好过多了。现在已经没什么问题了。”
有一位快乐的居民如是对大人物们说。
全程，吴正一直在微笑。
全程，罗英一直皱着眉。
“也许我们应该到别的街区看看。”罗英说。
“好啊。”吴正说，“如果各位大人有时间，我不介意陪着大家用几天时间，将王都看个遍。”
“完全没有必要。”一位皇室成员摇头，“今天我们已经看到足够多也足够有力的证据。我认为就不必再浪费大家的时间了。”
许多皇室成员点头表示同意。
“那么今天就到此为止吧。”那位皇室长者说。“我已经累了。”
罗英没有坚持，他知道坚持毫无意义。这场战争，他败了，败在对吴正的低估。
是的，对方拥有整个帝国最强的力量，从军到政，从官方到民间，而自己只拥有一位尚未得到正式承认的女皇，和一个满脑子富国强民主意的年轻人。而令人遗憾的是，君政早已分离，而那年轻人却需要他先搭好舞台，才有机会上场。
众人回到皇城，在吃过午饭后继续召开皇室宗理会。那位皇室长者先起立总结了自己一行的所见所闻，然后得出了结论：“主政官吴正在这次赈灾工作中，并没有可以诟病之处。他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官员，我想，我们可以信任他。”
“谢谢大人。”吴正起身，恭敬施礼，然后望向罗英。
“我想那些陷我于不义的人，应该给我一个说法。”他说。
“大人，请接受我诚恳的道歉。”罗英起身，恭敬地向吴正一礼。
这令吴正很意外，一时间怔在原地，竟然不知如何再度展开攻击。
“我承认是我的错。”罗英诚恳地说，“在我卧床休养期间，听到了太多外界的风言风语，我只顾着为帝国的命运着急，只顾着忧心于王都的治安，却没有仔细到民间体察民情，这是我的失职。我请求给予处罚。”
吴正有些手足无措。
明珠公主惊讶地看着罗英，突然间却心生敬佩。
输便输得干净利落，绝不气急败坏，因为那于事无补。既然败局已经不可挽回，那么我便以退一步换得一口残息、一线生机，等气喘匀了，将来我还会一步向前，还以重拳。
罗英，你果然不是一个正直到单纯愚蠢的所谓刚直不阿者。你懂得退，懂得屈。
这很好。
殿下越发相信自己并没有看错人，于是她笑了。
“罗大人虽然错了，但终究是出于对帝国的关心，对皇室的忠诚。”她说，“这总归是情有可原的，大家认为呢？”
许多皇室成员缓缓点头。他们虽然觉得这是罗英搞的一场并不漂亮的政治斗争，但既然殿下都这样说了，那么也就不必太认真地追究。毕竟并没有人真的在这场风波中有什么损失。
吴正有话要说。他不能让罗英这么混过去。因为这诚恳的道歉，他心中对罗英越发忌惮。他本以为先前一直压着怒火，但又不时失态的罗英，到这时会气急败坏，会指责自己动了手脚，但没想到罗英却以退为进，以屈为伸，毫不提及自己事先布置虚假景象的可能，败得如此漂亮。
他发现这是一个了不得的对手，而这样的对手在未来不知会为自己添多少麻烦。
绝不能留。
他要开口，但罗英比他开口更早。
“大人，我觉得犯下这样的错误，怎么处罚都不为过。所以……我愿意接受被免职的处罚。”罗英说。
这话着实惊到了在场的人。
“免职？”明珠公主皱起了眉，“罗大人，你的这种想法未免过分。眼下帝国正处在困难时期，需要的是大家同心协力共度难关，而不是意气用事！”
“可是殿下……”罗英一脸愁苦，“我真的很后悔。”
“表达歉意有很多手段。”一位皇室成员说，“不必用这么激烈的。”
“是啊。”另一位说，“说到底，这次你错在对民情了解不深，缺少调查便胡乱说话。但这样的错误，总不至于受到免职的惩罚。”
“而且……”那位皇室长者说，“你这种表达歉意的方式很欠妥，容易让人以为主政官大人是那种睚眦必报的人。这不但不能还主政官大人以清白，反而是在进一步损害他的声誉。罗大人，你认为呢？”
“我……”罗英一脸惶恐，不知所措。
“主政官大人怎么看？”殿下望向吴正。
吴正的脸色很难看。
他这次取得了大胜，但此时心中感觉却并不好。有一种吞了苍蝇的感觉，在胸口久久不散，他突然觉得自己没什么可高兴的。
“我当然不可能因为同事对我有所质疑，就用这么严厉的手段报复。”他强挤出一丝笑容，“事情解释清了就好。”
“感谢神明，让帝国拥有这样胸怀宽广的主政官。”明珠公主赞叹一声。
吴正勉强笑着，但笑得比哭还要难看几分。这一句称赞对吴正而言没有任何价值，但却如同一座堡垒，将罗英死死保护起来。吴正低头坐着，心里开始担忧，担心继位之后的女皇会和这位麻烦人物继续搞出什么动作来。
但毫无办法，他只能静静等着，等他们再次出错时，再给予反击。
这次的机会，却已经失去了。
皇室宗理会在友好的气氛中结束，无辜受指责者胸怀宽广大度有容，一时犯错者态度诚恳有错便改，令皇室成员看到了一幅美好的官场画面。有这样的官员为帝国服务，帝国必能欣欣向荣，皇家的荣耀必能继续流传，皇室的幸福生活理当如之前几千年一样，长长久久。
罗英并没有留下，在会后，他继续向主政官大人表达了自己的歉意后便离开。
吴正被殿下留下，据说深谈到天黑。大家可以理解，在受了这样无端的不公正指责之后，吴正心里多少会有怨气，殿下要用自己的真诚来化解。
也许还有许多国家大事，殿下要与主政官大人商议。
君臣和睦的景象，也是皇室成员们乐于看到的。
一切安稳，大家各自满意，夜间酒会与舞会继续召开，歌舞升平，帝国一派大好景象。
罗英回到府中，在沙发上慢慢坐下，将身子完全交给靠背，无力地瘫倒。
“失败了？”安文走过来，看到罗英脸上的憔悴，便已经知道了结局。他有些意外。
“我低估了吴正。”罗英闭着眼，似乎已经失去了一切力量，连睁眼看朋友的力量也已经丧失。
“他不是简单的贪婪小人，而是枭雄。”他说。
安文坐了下来，耐心等待。
许久之后，罗英略有恢复，将这一天的经历对安文讲起。安文沉默聆听。
欺上瞒下，这不是什么新鲜手段，只是他却并没有想到吴正会有这一步棋。
他低着头，责备着自己思虑不周。他知道自己还是太年轻了，虽然那些官场的勾心斗角已经在影视剧和文学作品中看了无数遍，但因为始终没能与自己的生活联系在一起，所以当自己置身斗争之中，却没能利用好这些间接经验。
“从殿下这边已经没有机会了。”罗英疲惫地说。“除非吴正再犯重大错误，而且把柄被我们死死抓住。又或者，各州主政官都转而支持我们。”
“也许，这可以办到。”安文轻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