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继续。
大元帅邰夫坐在车中,聆听着刀剑的声音和惨叫,无动于衷。
自从军以来,他一直恪守着一条原则:军人只是帝国的刀剑,刀剑不会思考,也不会反对主人的意见。刀剑要做的,只是挥出斩杀敌人,或收回保护主人。
不用思考,便也不必承担责任。这样简单直接,即便将来满手鲜血,也可以轻易擦擦干净,心安理得。
有一辆马车自远疾驰而来,打扰了大元帅。他睁开眼,看到马车在旁边停下。
车身上绘有红日初生地平线的标志,代表它来自主政厅,因此没有士兵阻拦。
罗英一身黑衣,从车上跳了下来,走到大元帅车旁。
他忍不住先望向了花园的方向。那里有惨叫声传来,呼号之声一刻不停。正门处,鲜血淋漓,尸体横躺竖卧,令他不忍多看。
“罗大人看惯了就好了。”大元帅说。
“大元帅,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画面,是因为我的心里还有人性这种东西在。”罗英转向大元帅,隔着车窗说。
“请上来说话。”大元帅打开车门,罗英健步跳上,坐在邰夫对面。
邰夫目光并不凌厉,其中也没有千军万马。因为对面坐着的是内阁议事,帝国九老之一,他的地位虽然高于对方,但军政分离,谁也管不着谁,大家都要听命于主政官,因此平起平坐。
“大元帅觉得历史会如何评价今天?”罗英问。
“历史的评价与我有什么关系?”大元帅反问。“等他们开始评价时,我已经成了枯骨。”
“那么大元帅也不在乎当世的评价?”罗英问。
“当世?”大元帅笑了,“如果谁敢发表令我感到愤怒的评价,我的军队就会冲杀过去。”
“大元帅杀得尽天下人?”罗英问。
“杀不杀得尽,总要杀过才知道。”大元帅说。
“大元帅有没有杀过妖族或兽神族?”罗英问。
大元帅皱了皱眉:“罗大人到底想说什么?”
“您是帝国的职业军人,而花园里的那些人,只不过是些平民。在您眼里,他们不值一提。”罗英说,“但请问——面对妖族和兽神族的侵略时,是谁冲在最前线,保卫人族平安,是谁为帝国守住了尊严?”
“是他们。”大元帅回答。“但仅凭这一点功劳就敢要挟帝国,就该死。”
“什么是帝国?”罗英问。
“罗大人,请不要和我玩文官的语言游戏。”大元帅显露出不耐烦。“你到底要说什么,最好直白些。我是个粗鲁的武者,听不懂太多绕圈话。”
“请大元帅停止杀戮。”罗英说,“因为那些人不是敌人,而是帝国最忠诚的子民。”
“我办不到。”大元帅摇头,“你知道,军人只是刀剑,不能思考。主人下了命令,刀剑就会斩出去,不会问为什么。你可以去找主政官大人,只要他收回命令,我乐于回去喝茶休息。”
“可你终究不是刀剑。”罗英说,“你也有家人,也有后代,你可以不考虑后世的评价,但你的后人呢?”
“罗大人要说的话说完了?”大元帅问。
他的眼里开始有千军万马的影子。
罗英与他对视,目光中没有刀剑,没有千军万马,但却有良知。
两人的目光对视,良久之后,大元帅竟然退缩了。他低下了头,沉声说:“如果罗大人愿意欠我一个人情,我可以考虑放剩下的人一条生路。但条件是他们撤出王都。”
“可以。”罗英斩钉截铁。
事情到了这一步,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罗英知道,自己不可能赢得更多。
“好,希望罗大人记住这个人情。”大元帅点了点头,招手示意传令兵过来。
“传令,不必赶尽杀绝,把他们赶出王都就好。”邰夫低声说。
传令兵面无表情,应命之后飞奔而去。罗英下了车,在车外向着大元帅郑重一礼。
“不必客气,这是交易。而且我知道,你心里已经恨透了我。”大元帅笑了笑。
“爱恨和交易无关。”罗英说。
“知道我为什么会和你交易吗?”大元帅隔着车窗问。
“无所谓。”罗英回答。
“因为铁矿开采权那件事。”大元帅说,“我原本以为你和那些自诩正直的愚蠢家伙一样,但那件事改变了我的看法。然后我对你做了一点小调查,发现你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从一个一无所有的没落贵族,一步步走到如今九老之一的位置,原来凭的并不只是运气和所谓的正气。我欣赏你这样的人,而且相信你这样的人很有可能夺得大权。”
说到这里,他笑了,目光中的千军万马隐去,取而代之的是自鸣得意。
“我不在乎后世的评价,也不怎么在乎当世的,因为嘴巴和笔永远杀不了人。”他说,“但人能杀人。这个人情并不费我多少力气,但却能保证如果将来有万一,我仍可以风光地活着。”
“大元帅多虑了。”罗英摇头,“我只是挣扎求存的小人物。”
说完,他躬身行礼,算是表示感谢,然后大步上车,似乎一刻也不愿在大元帅身边多留。
大元帅目送着马车远去,脸上的笑容变得越发开朗。
“虽然只是一步闲棋,但谁知道将来会不会成为绝杀的好棋?”他自言自语。
花园里,随着传令兵将命令传达开来,流的血渐渐变少了。
安德背着失神的小姑娘,终于追上了安文。后者提着光铳,换上了一只新弹匣,出手无情,接连射杀帝国职业军人。一个个战士挥着剑攻来,但却无法逾越那十米的生死距离,一个个摔倒在远处。
太可怕了……安德在心里嘀咕着,不知说的是安文还是光铳。
凭着光铳,安文救下了许多人,其中除了妇女和儿童,还有伤兵。他们一路且战且退,向着花园侧面而去。
军队只是封住了前后门,但花园两侧的铁栅栏年久失修,有几处早已断裂倒塌,身手灵巧的人可以跳过去,不灵巧的只要力量足够大,就可以将之推倒。
安文带着大家向来路冲去,一路上射倒不知多少战士,终于来到栅栏旁。
此时他身后已经形成了庞大的队伍,其余幸存者看到这边队伍浩荡,都向这边跑来。
一路上,安文见到许多凄惨的景象。他见到倒在血泊中的慈祥老者,见到护住孩子,却被长剑将自己和孩子一同钉在地上的女人,甚至见到了静静卧于血泊中的婴儿。
他的心在颤抖,但握着光铳的手却反而越加坚定。他的眼睛因为泪水而朦胧,但射击时却出奇精准。
轻甲没有头盔,只有胸甲、护肩、护裙和臂甲腿甲几部分,这给了安文足够大也足够多的射击目标。他一路行来,或爆头,或破胸腹,留下一路尸体,陪伴那些无辜死去的好人。
栅栏挡路,但人流冲去,共同发力,很快将一大片铁栅栏推倒。人们向着街上冲,慌不择路。
军队也在移动,大股的部队冲杀过来,重甲武士竟然也在其中。望向那里,安文知道凭自己的光铳救不了大家,于是带着大家向另外的地方逃。
军队的移动很有规律,它不急不徐地跟着队伍,不时击杀落单的成员,不断分出小队阻截,使整个逃亡队伍一直奔行在军方期望的路径中。
就这样一路逃亡,整支队伍看到了面前的城门。
安文回过头,看到的是威风凛凛的重甲武士。他们静静立在队伍后方,并不出手杀人。在更后边,是黑压压的军队,他们提剑而来,虎视眈眈。
“听着!”有带队的军官大声吼道,“滚出王都,永远不许回来,否则,杀无赦!”
“杀无赦!”
上千战士高举手中利剑,齐声大吼,面无愧色,反有骄傲。
安文握紧了光铳,眼睛通红。
是什么让你们不知惭愧?
是什么让你们底气十足?
是的,你们是正规军,是帝国培训出来的真正军人,可为什么在与异族战斗的前线上,总见不到你们的身影?
是急征军替你们去死,是急征军替你们去为国争光,可现在,你们竟然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剑对准了他们。
你们凭什么骄傲?
他咬牙,咬得牙龈渗出血来。
“安文,我们快走吧。”安德将于勒的女儿交给一个妇人,拉着安文的胳膊向一条小巷里去。
“要报仇的话,我们总得留下来。”他低声说,“他们已经无路可走,我们也已经再帮不了他们什么了。”
安文沉默着移动脚步,借着人流的掩护,与安德钻入了小巷中。逃亡队伍中许多人看着他们,眼里流露出绝望,却并没有跟他们一起进入小巷。
“保重。”安文举起左手,无力地挥着。
那些人目送着他和安德消失在小巷中,哭泣着转身,跟随着队伍向城门处涌去。
这一天,主政官吴正终于平息了旷日持久的急征军伤兵事件。
这一天,大元帅为帝国再次立下大功。
这一天,彭丁花园终于恢复了它多年来的寂静。
这一天,罗英彻底对主政厅失望。
他静静坐在马车里,随着车子摇晃而摇晃。他闭着眼,不知在思索什么,许久之后,有一声雷在天空炸响,他这才睁开眼,望向车窗外。
乌云密布的天空,电光闪闪,一场暴雨突然而至,豆大的雨点打得行人四散奔逃,转眼间,街上便空无一人。
如倾盆一般的雨,冲刷着彭丁花园,冲刷着淋漓的鲜血。一切在雨中模糊,整个世界陷入朦胧。
“夏天来了。”罗英望着窗外的雨自言自语。
“是的,季节变了。季节总是要变的,春再美,也要让位于夏,夏再热烈,也要被秋的清冷取代,秋叶再红,终也要被冬雪覆盖……”他说着,仿佛在念一道诗。
然后他转回头来,眼里闪动着雷一般的光。
“取代,新的取代旧的,这世界才能不断向前!”他声音坚定,充满了力量,在这暴雨中,不怕有任何人听到。
这一天,罗英打定了主意,要用尽毕生的力量推翻吴正,推翻这个堕落无用的内阁。
于是,他开始谋算。
这一天,安文验证了第二代光铳的威力。这一天,安文也意识到在太阳重甲面前,再多的光铳也毫无意义。
他行走于小巷中,行走于滂沱的大雨中,忍不住想:如果想反抗****,必须先有副铁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