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未来的世界会是更自由的世界?”艾莱克情不自禁地问。
他听过许多人对未来的憧憬或是揣测,但从没人说过类似的话。
“因为那是社会发展的方向。”安文说,“任何势力都无法转变或阻挡历史的车轮,它轰轰然而来,按着某种轨迹前进,凡阻挡它的都只会被碾得粉碎。”
“轨迹的终点是更加自由?”艾莱克问。
“是的。”安文点了点头。
“也许吧。”艾莱克一笑。
这笑容让安文觉得有点不舒服,于是他像每一个深信自己理念绝对正确的人一样,面对在心里拒绝自己的理念,甚至觉得自己理念幼稚可笑的人,总忍不住仔细讲解,全力辩驳。
他将曾对罗英说过的道理对艾莱克又说了一遍,艾莱克初时不以为意,但后来越来越认真。
“我承认,你说的确实有道理。”艾莱克深思了许久之后点了点头,“这确实是人类社会正常也正确的发展方向。只是那自由世界离我们到底有多远,却说不准。”
“所以我们不能只是等待。”安文说,“我们得做点什么,让它来得更快。”
“我们能怎样?”艾莱克有点悲观,耸了耸肩。
“就算我们的行动是徒劳的,但至少也是对它最热情的迎接。”安文说。“前人的失败对后人来说是宝贵的财富,就算我们失败了,至少也能为后来者积累经验。”
“受教了。”艾莱克很认真地坐直了身子,向安文郑重地躬身行礼。
“这是干什么?”安文有点惶恐。
“你的一番话,让我对人生产生了新的认识。”艾莱克说,“请接受我的感谢。”
“安文……”这时乔法雷下了床,摇晃着来到门边,扶着门框站好,揉着脑袋低声说:“给做点面片吃怎么样?”
“好。”安文点头站起身。
“乔法雷先生。”出于礼貌,艾莱克急忙站了起来打招呼。
“哦!”乔法雷看到他立刻瞪大了眼睛,“原来这一切不是做梦?天啊,这样的大人物竟然在我的破房子里睡了一夜?天啊!”
艾莱克的脸色红了又白。他终于知道安文并没有吓唬他,乔法雷这家伙的记忆力简直需要用“可怕”二字来形容。
“我昨晚失态了……”艾莱克尴尬地说。
“什么失态?”乔法雷笑着摆手,走过来一屁股坐进沙发里,抓起水壶给自己倒水喝,然后长长出了一口气,拍了拍艾莱克的肩膀:“如果说失态,我比你更失态。算了吧,都是失意的人,没必要互相嘲笑。你说对吧,安文?”
“你们聊,我做饭。”安文在厨房里回应。
“刚刚拜读了您的大作。”艾莱克清醒之后,反而没有多少话题可以与乔法雷聊,尴尬之中想到了桌上的稿子。
乔法雷看着稿子,神情却黯淡起来。
“不值一提。”他说。
“不,正相反。”艾莱克严肃地说,“我认为这是佳作,如果能排成戏剧,足以震惊整个王都。您会成为万代传颂的大师。”
“可惜,它永远排不成戏。”乔法雷的表情无比落寞。
“昨天写的时候,我曾激动万分,但不久之后我就冷静了下来。”他不无伤感地说,“我突然意识到,就算我将它完成,也只能是为自己的文件柜添加一份无人问津的稿子。”
“所以您才灰心丧气,丢下它跑到酒馆中买醉?”艾莱克问。
“不要用敬语好吗?”乔法雷摇头,“那给人距离感。我们难道不是朋友?”
“当然是朋友。”艾莱克说,“只是我们认识的时间还短,我一时很难改变使用敬语的习惯……”
“在一起出过糗的人,就算相处时间短,感情也会极浓烈。”乔法雷说。“安文看过我更糟糕时候的样子,所以我觉得我和他刚认识,就已经是关系极好的朋友了。对不对,安文?”
“你们聊。”安文回应。
“军中有一句话,叫最深的友谊,是一起上过战场,一起睡过姑娘。”艾莱克笑着说。
“是这个意思!”乔法雷大笑,“互相看过被吓得尿裤子的样子,和在女人身上大呼小叫,甚至是被女人搞得丢盔弃甲的样子,感情自然不可能不深。哪天我们要不要一起……”
“这种事就算了。”艾莱克急忙摆手。
乔法雷大笑,但艾莱克却从他欢快的笑中听出了悲伤。
“我建议您……你,还是继续写下去。”他指着稿子说。“不要说有用没用,至少你还有我和安文两个读者。我多少还是有一点权力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
“再说吧。”乔法雷一笑。
他很喜欢艾莱克这个人,因为记忆力惊人强大的关系,他还记得艾莱克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他知道艾莱克为什么痛苦,所以他不愿意因为自己的事而让朋友再增加痛苦。
排戏需要钱,艾莱克并没什么钱。大元帅有钱,也有权力,但艾莱克并不喜欢大元帅,让艾莱克因为自己而低声下气地求大元帅,又或者因自己欠了其他什么腐败堕落的家伙一个情,乔法雷只会不开心。
艾莱克没有坚持。他自己也知道,身为军人,就算地位不低,但如果不放下身份去结交那些富豪和政客,自己在王都中能办到的事就会有限得很。
但如果结交了,拿别人的钱了,领别人的情了,就是永远的麻烦,自己将被卷进某个利益的圈子里,不得不随波逐流,最后迷失,不再是原来的自己。
因此,他先是后悔自己的乱许愿,接着是感激乔法雷,也惊叹于乔法雷对社会和人心的了解之深之透。
“尝尝我的手艺吧。”这时安文把面片端了上来。
“这是什么?”艾莱克没见过。
“面片。”乔法雷解释,“我们亲爱的安文小伙子的发明,伟大的发明。”
三个人一起吃得满头大汗,宿醉的两人感觉胃肠无比舒服。艾莱克抢着帮安文收拾了厨房,三个人坐在一起又聊了一会儿,艾莱克起身告辞。
“感谢你们的招待。”他说,“我该走了。身为副官,假期时长有限。”
“我每天都是假期。”乔法雷说,“欢迎随时来骚扰。”
“再见。”安文与艾莱克握了手。
黄昏的时候,艾莱克踏着夕阳照射长街洒下的影远去,不时回头,向仍站在院门边的两个朋友挥挥手。
这是两个很有趣的朋友,一个看似嘻嘻哈哈什么都不在意,但实际只是用笑容掩盖自己内心的痛苦;一个看似年纪轻轻涉世不深,但实际满心沧桑满腹智慧,还有对人生与世界极独到的见解。
他从未认识过这样的人,因此,他觉得有趣,也觉得他们值得结交。他牢牢记住了这条街,这座房子,将来的人生岁月中,他相信自己会有很长时间在这里度过。
“有件事他说的对。”安文目送着艾莱克离去时,缓缓说道。
“什么事?”乔法雷问。
“你应该把那部戏写完。”安文说。
“没人看。”乔法雷摇头叹气。
“我在看。”安文说。
“那有什么用?”乔法雷笑。
“你对自己的读者就是这种态度?”安文反问。“这样的话,你和那些败类有什么区别?”
“注意你的言辞!”乔法雷有些生气了。
“那就证明给我看。”安文盯着他的眼睛说,“大叔,您的年纪足以做我的父亲了,能不能给年轻人一个好榜样?不要教我做一个半途而废的人成不成?”
乔法雷尴尬地低下了头,他眼睛里有东西在闪光,里面映着夕阳。
“人生难料。”安文拍了拍他的肩膀,“谁知道今后你有没有好机会可以将它排成戏?如果机会到了,你却因为没有现成的剧本而错过,你会不会悔青了肠子?”
“我说过我不想写了,我想帮你做那件事。”乔法雷说。
“写完它就是在帮我。”安文说。“也许有一天,我会需要这么一出戏来揭露大人物的恶行,来宣扬急征军的功绩。”
“好吧。”乔法雷转过头去,似乎用手擦了擦眼睛。“多谢你的鼓励。”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惊呼一声“糟糕”。
“你本来是要去凭吊丘力先生的。”他一脸尴尬地对安文说,“本来应该昨晚就去的,结果因为我……我这就收拾东西,我们现在就走。”
“不去了。”安文摇了摇头。
“你自己去过了?”乔法雷问。
“我打算等事情结束后再去。”安文说,“不然现在我能说什么?说我来了,我要做些事,您在天堂里保佑我吧。不,那只会令他在天国也难以安心。我想好了,应该等胜利之后再去,到时我可以自豪地对他说——我为你们报了仇。”
“注意你的用词啊!”乔法雷警惕地望着四周,然后把安文拉进了屋里。
“这话的内涵可了不得。”他低声说。
“酒醉从不能让你失忆。”安文说,“所以别告诉我,你已经忘了昨夜我曾问过艾莱克什么。”
“你那样做太冒险了。”乔法雷沉默了片刻后说,“如果艾莱克还记得,你现在可能……”
“我现在不觉得那是冒险了。”安文笑了。“你不觉得艾莱克是个可以信任的人吗?”
“有些地方倒和我相似。但……”乔法雷点头,但仍犹豫。
“别说坐在那样的位子上,就算只是一个治安军的小队长,面对我们这样的人时恐怕都会盛气凌人吧?”安文说。
“确实。”乔法雷点头。
“他昨天发了许多牢骚,如果我们是坏人,就可以用这些牢骚来要挟他;如果他是坏人,醉酒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必然是除掉我们,以防有天那些话传到大元帅耳朵里。”安文说。
“但他只是和我们聊了一天,只是在提到昨夜的事时,时不时地脸红。”他说。
他一笑:“这家伙的这一点想想还真是可爱。”
“将来你做那件大事时,他应该能帮上忙。”乔法雷说。
“我并不是为了这个才想结交他。”安文说。“只因为他是一个和我谈得来的好人。”
“单纯的少年啊。”乔法雷感叹一声,笑了:“是大叔我把事情想得复杂了。”
“我倒是想问问你,在酒馆里勾搭上大元帅的副官,是图谋点什么?”安文和他开玩笑。
乔法雷笑了,笑声很大。
但安文看到他眼睛里仍在流露着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