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沉默了许久,开始回忆。
回忆里难有完整,尽是片段。片段中曾有过的幸福中,有美丽的她。
越甜蜜,便越痛苦。
把她追到手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时有许多人都暗恋着美丽又温柔的她。那简直像一场战争,重甲武士的身份在战场上不起丝毫作用。
她不是个势利的人,地位从来不是她择偶的标准。她用温柔的笑容拒绝了许多人,却惟独答应了他。
她有一头披肩的长发,有风吹来时撩发丝的姿势能令所有的小伙子呆住。她的温柔如同春日里和煦的风,总能让人忘记所有的忧伤与烦恼。
这世界因为有她在,所以是美好的。
那时他常带她一起躺在山坡上看星星,有时他会伸手捏住一颗,然后慢慢送到她面前。她笑着伸手接过,轻轻吻一下后,再放飞到天上。于是他抢着抓住,送到唇边一吻,再把那颗看不见的星星捧上天空。
她就笑,笑他像个孩子。
然后他说我们要个孩子吧。
她说好啊,但我们得先结婚吧。
你愿意嫁给我?
那你要正式求婚啊。
汉子露出了笑容,但随即又流出眼泪。
那一晚是他们的第一次。
他们计划半年后再结婚,为的是要攒够一场令所有人都羡慕的盛大婚礼的钱。但一次重要的任务,使他们近在眼前的婚礼只能暂时搁置。他奉命随军清剿一股在王都附近山中出没的悍匪,结果在激烈的战斗中,他被战友抛下,孤身一人对抗漫山匪徒。
他沉着冷静,杀人无数,但在关键时刻,本应充满太阳之力的铠甲却失去了力量,他好不容易才逃出重围,却又被十几个重甲武士追杀。
他不明白战友为何与他反目,但凭着过人的能力,依靠着头上不断散发光热的太阳,他一边为铠甲充能,一边且战且逃。在山中进行了半个月的追逐战后,他杀死了六名重甲武士。
回到王都,等待他的是拘捕与审判。
她曾来见过他一面,然后便杳无音信。
审判的结果模棱两可,既没有说他有罪,也没有说他无罪。总之没有死刑,等着他的是无限期的幽禁。然后他被关进了这里。
初时他曾抗争,但后来外面传来消息,说她成了一位贵族的情妇。他不相信,他想不通,正如他想不通那些昔日战友为什么要杀自己,想不通那件铠甲怎么会早早失去了力量。他整日狂吼,诅咒她,诅咒这个世界,诅咒一切。
后来直到有天有人告诉他,她死了。
在城外一处山坡上,割腕自杀。
她的眼睛一直睁着,望着天空,不知在看什么。她的手半伸向天空,不知要抓住什么。
那天他大哭一场,然后就变了一个人。从此沉默不语,从此木然如僵尸。
直到不久前有人找到他,告诉他他有一个女儿。
那是她留下的孩子,是他们共同的孩子。孩子长得和他很像,现在被养在一个好人家里,生活过得不好不坏,但总算是安稳的。
于是他开始有了生气,他哭,然后笑,如同疯魔。那人平静地等他冷静下来,然后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杀人。
他同意了,想也不想就同意了。
但等一切开始运转起来时,他却又开始思考。他必须思考,因为他知道,如果自己真的有这样一个女儿,如果自己真的想和她团聚,永远生活在一起,照顾她、爱她、疼她,自己就必须思考,把所有的可能全部思虑清楚。
他这一生从未像现在这般,发动身体里一切力量用来思考。于是,他真的想到了很多。
他说完时,泪水已经流了满脸。他轻轻地擦去,望向安文。
“你能否告诉我,在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问。
安文沉默。
“其实……”半晌后他开口,“其实你自己应该也想到了,只是你不敢触及。”
汉子颤抖着,缓缓摇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能想清楚所有的事,惟独这件事,我无法知道,永远无法知道……”
“有一个故事。”安文突然想到了那位八十万禁军总教头的人生。
一样的曾春风得意,一样的曾居于高位,一样的有一位如花美眷,一样的被背叛、被陷害。
他开始讲,从那个美满的家,讲到当街拦路的恶人,讲到背叛的朋友,讲到了一场场的阴谋背后,只是某个大人物垂涎于某位美人的姿色。
于是有陷阱,于是有阴谋,于是有背叛,于是有生离死别。
汉子怔住。
乔法雷静静听着,感慨之余觉得这又是一部绝佳的戏剧。人生起伏,人世险恶,莫过于此。
“什么样的人,可以指挥得动一群重甲武士?什么样的人,有胆子设计杀害一位重甲武士中的精英?”安文反问汉子。
汉子痛苦地低下了头。
“你有没有头绪?”安文问。
“我会查。”汉子身子剧烈地起伏,声音哽咽。“我会用尽一生去查!被我查到的那个人,不论他身居如何高位,我都会将他碎尸万段!”
“我会给你自由。”安文说,“也会想办法帮你查清一切。但我要确定,你不会变成一个疯子,变成一个不顾一切去杀人的狂人。我要你仍是你。”
“不让我杀人?”汉子瞪大了眼睛,寒光一时如剑般起。
安文与他对视,目光如刀。刀与剑在空中交击,不分上下。
“是让你不要滥杀。”安文说,“如果你查到的那人,真的居于你无法企及的高位,请相信,我会帮你。”
安文的目光缓和下来,汉子的目光依然如剑。
“和你说一下我们这位安老板的事迹吧。”安德说,“他一开始就在和帝国主政官大人作对,更曾只身杀入赤金州的主政厅,亲手杀掉了下令屠杀抗议民众的州主政官庞达。所以你要明白,他不是一个怕事的人,也向来不是一个肯向权势屈服的人。”
汉子眼中有震惊之色:“你?”
“更正一下,不是一个人。”安文说。
“对,当时他身边还有位姑娘。”安德呵呵地笑。
提起“姑娘”,汉子想到的更多的是“累赘”这个词,于是就有了更多的惊讶与疑问。但他能读懂安文的目光,能感应到安文眼中那柄刀的份量。于是他选择相信。
“虽然你是重甲武士,但比起杀人的数量来,可能你还真不是他的对手。”安德不无得意地接着替朋友吹牛,“他杀起人来都是几十几十地杀,而且还不用帮手。”
“够了。”安文一脸的无奈。
“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安德反问。
“没说清楚前因后果的事实,就是打折扣的事实,甚至可以说是误导。”安文说,“你这个大主编别的没学会,玩弄语言文字钻空子误导人倒挺油滑。”
“但我向来只用这种能耐对付坏人。”安德一脸自豪。
汉子的目光越发凝重:“实在看不出你的身手这样厉害。但你的眼神很好,他应该没有说谎。将来有机会,很想和你切磋一下。”
“现在怎么办?”乔法雷问安文。
“静等天亮,我会要求见监狱长。”安文说。“他应该听一听关于他未来人生的补救意见。”
“让他自己等死不就好?”安德说。
“没有那么简单。”艾莱克摇头,“如果逼得他孤注一掷,结果可能很严重。这里毕竟是他的地盘,任何人都鞭长莫及。就算罗英大人即刻派军队过来,他们赶到前,监狱长也有足够多的时间集合狱卒。如果他足够聪明,更可以故意放出所有的重刑犯将我们杀死。到时我们的死,就可以归结为死囚暴动。”
“人为了自己的利益,总是不惜一切代价。”乔法雷喃喃地说。
“睡吧。”安文在草垫上缩起身子。
他闭眼前问汉子:“你叫什么?”
“云冲。”
安文一阵恍惚失神。
他在想天上是不是有一个命运之神,于此时,在残酷地拿着这个世界中某人的命运和他开玩笑。
有人安眠,有人睡不着。云冲一直睁着眼,一直到天亮,不知是因为在思索自己悲剧命运的答案,还是在为安文守夜。
第二天一早,就有狱卒前来查看,正是那个将云冲带入这间牢房的人。
他离开时迎面撞上了狱官。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狱官皱眉,“你小子何时这么勤勉了?”
“是监狱长吩咐的,叫我一早来看重刑犯的情况,及时向他汇报,防止有意外。”狱卒恭敬回答。
“去吧。”狱官点头。
“等一下。”安文爬了起来,大声对狱卒说:“请你转告监狱长大人,就说我想见他。事关他未来人生,他最好不要选错。”
“你是个什么东西?”狱卒一脸的轻蔑。
狱官有些愕然,他看看那个一夜未睡,但眼皮已经不再低垂的瘸腿汉,再看看目光中隐约有刀芒的安文,心中突然生出了些许惊惧。
“你是什么人?”他问。
“不久之后你就知道了。”安文一笑,“别忘了,到时我请你喝酒。”
狱官疑惑地看着安文,心中那隐约的念头再次升起。他摇了摇头,认为那太可笑。但又情不自禁地转过身向外走。
“你看着他们。”他对狱卒说。
“我去见监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