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元帅很头疼。
昨夜吴正大人与自己一起喝了几杯,其间有意无意地表示,问题不是出在他那边。
非彼即此,总是有一方出了问题消息才会泄露,那位掌握着地下世界的大人物,才会痛下杀手,永绝后患。
敲门声起,大元帅说了声进,艾莱克便恭敬地走了进来。
“坐。”大元帅难得的热情,让艾莱克有些警觉。
“大元帅,有事请吩咐。”他微微躬身。
“帝国的局势很微妙。”大元帅沉吟着说道,“不过天下大势就是如此,总有变化,出人意料。就像是海上的风暴,不知何时起,不知何时收。”
“是啊。”艾莱克点头,但不发表自己的意见。
“你到我身边……有三年了吧?”大元帅问。
“五年了。”艾莱克回答。
“时光真是无情。”大元帅感叹,“五年,竟然已经有五年了。”
他摇头一笑:“岁月匆匆催人老,不知不觉,一辈新人就要换掉旧人。这倒和医学上讲的新陈代谢一个道理。老的总要退下,落去,化成泥,新的才好生根开花。”
艾莱克静静聆听,神色不变。他知道该来的必定会来,未至之前先惊慌失措,那是无能之辈。这如格斗,对方拳头一晃自己就乱动一气,只能露出更多破绽。
“老去有两种。”大元帅自顾自地说,“一种是僵立死守,最后在风中枯朽,一种是默默退后,将位置让给新来者。前者的结局注定悲惨,后者至少可以全身而退,得一个善终。”
艾莱克仍不语。
但大元帅知道年轻人已经听进了心里。他微微一笑,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位副手,明白自己的力量不足以折磨年轻人的心,因为它早已不再柔嫩,而十分坚强。
是啊,不是如此坚强,又怎么敢在我的眼皮底下做出这样的事?
相比之下,黑道里那七个家伙太嫩,太肤浅,太无能。死了活该。
“‘安牌’强势袭来,主政官大人根本无力招架。”大元帅说,“我与吴正并没有什么私交,所谓的忠诚不过是为求自保的不得以。军人是枪,是刀,是剑,不能有自己的思维,但并不代表他就要如枪如刀如剑一般,在顽固不化的主人挥动中不断撞击顽石,摧残自身,断了未来的生路。”
艾莱克略有些惊讶。从这些话里,他读懂了某些信息。
“而我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原则,就是为了自保,为了给自己留一条生路。”大元帅说,“我是工具,没有思维,谁掌握使用我的权力,我就全心全意为他服务。同理,我是工具,就不会去张口提醒,不会去出谋划策。”
艾莱克依然沉默。
大元帅越发觉得眼前人了不得。
“先前我就与罗英做过交易。”大元帅说,“安文手上那件神秘的武器,也都亏了我才能一直是秘密。我知道的事情远比某些人想象中的更多。但我并不想用此来威胁谁。我是一件工具,旧主将亡之时,总要想办法为自己找个新主。总而言之,我是帝国的,并非某人的。谁能掌握帝国,谁就能掌握我。我在任何有资格掌握我的人手中,都会无比忠诚。”
他沉默了一阵,屋子里便落针可闻。他聆听着艾莱克的呼吸,为其沉稳震撼,最后缓缓点头:“要说的就是这些,你去吧。”
“是,大元帅。”艾莱克起身,恭敬施礼,缓步退下。
关门后,艾莱克向外走去,心脏开始加速跳动。
他明白,自己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形的风暴。这风暴之强烈,足以卷动整个帝国,使之落入深渊。
但它终归于平静,因为风暴之主并不想摧毁一切。
他觉得帝国的历史应该记住这一天,但又知道,历史上必不会有这一天,必不会有这一场对话。有人想全身而退——不,应该说另寻明主,好继续拥有眼前的权势和荣耀,因此低声私语,借他之口传声于人。那人若明智,必会微笑垂首,以胸怀能容四海的姿态接纳。
成熟的政治家必如此。
成熟的政治家,必会让这一天的大事如同空气。
没有空气,生命将终。
但你偏偏注意不到它。
历史不能记住一场交易,历史只能记住大义。将来后人知道的,是大元帅遵循大义,与罗大人共同维护住帝国,使之在权力交接中不曾动荡。
如此而已。
艾莱克突然觉得有些嘲讽,但在一笑之后,却学会了更多东西。他本就是为迎光明不惧行于黑暗之人,些许手段,又有什么接受不了?
晚上的时候,乔法雷的旧宅中有三个人对座饮茶。
饮的是茶,但又不是茶,其中滋味只有三人知。
安德仍是一副不喜欢艾莱克,不愿与其多打交道的模样,饮间闲聊也只是冲着乔法雷。艾莱克并不是那种喜欢以德服人,用自己实际行动把敌人转化成朋友的友善君子,因此也不愿意理安德,于是乔法雷就只好成为中转的传声筒,有些尴尬。
“安文的意思很明显。”安德指着桌上的油印机说,“现在条件已经成熟,他提过的‘报纸’,可以出台了。”
“这铺买卖可不小啊。”乔法雷提醒他,“你有信心吗?”
安德乐了:“开什么玩笑!这种事情手到擒来,我这一辈子一直就在做这个。只是现在缺少能写出像样文章来的人。还有,刻版虽然简单,但总得找一个能写一手漂亮字的人来,不然的话白送都没人看。”
“这个倒好办。”乔法雷说。“这样的人我能给你找出一大堆来。”
“落魄的剧作家?”安德半开玩笑。
“差不多吧。”乔法雷说。
“可别是能耐不大架子大的那种。”安德有些担心。
“放心好了。”乔法雷笑,“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什么时候能运作起来?”
“随时。”安德。“只要你找好了人。反正资金现在对咱们来说不是问题。创刊号免费送给全城人都只是小菜一碟。”
“交给我。”乔法雷多少有点热血沸腾。
如今,乔大作家可是帝国炙手可热的文学界红人,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哪个不知道他的存在?他微微挥手提点几人,那些人必感激涕零千恩万谢地帮他把事情做好。别说找几个有本事的文人出任报刊作家,就是让他们代笔给自己当枪手,他们都会心花怒放。
“要找有原则,敢担当的人。”艾莱克说。“我觉得报纸最大的意义,在于向民众揭示真相。真相往往是血淋淋的,会有许多掌握着巨大权力的人,不想它们浮出水面。”
“我懂。”乔法雷的兴奋劲儿多少被压下来了点。
的确,办报不是游戏,更不是单纯的生意。安文反复与他聊得过媒体的力量,以及真办起报纸后将面对的压力。他渐渐想起,心头有几许沉重。
“眼下有两件大事应该让民众知情。”艾莱克说,“一是赤金州金城屠杀惨案,二是帝国政务大会行刺案。吴正这条船已经风雨飘摇,如果这件事办好,无疑是一股风暴。虽然不一定吹得倒他,但总是往倾覆的路上又推了他一把。”
“你的意思呢?”乔法雷知道安德是不会回应艾莱克的,于是只好转问。
安德没说话,但点了点头。
“你也是一股力量。”艾莱克对乔法雷说,“我觉得你应该配合这两件事的报道,写出两部戏来,让这件事更细致地展现在公众面前。报纸文章总不能写得太细,写文章的人未曾亲历惨事,写得太细致就会让人存疑。但戏剧尽可演绎,反正它只是影射。”
“我先走了。”安德起身,提起油印机。“报要及早办,就有一大堆事等着我忙。”
乔法雷起身相送,送到院门口时,忍不住劝了一句:“艾莱克又没惹过你,何苦呢?”
“算我个性别扭吧。”安德说,“你能忍就忍。”
乔法雷叹了口气。
“我虽然不喜欢他,但必须承认,艾莱克这家伙眼光厉害,脑子很灵。”安德说,“他说的事都有道理,我一定照办。这点你放心。我们只是私交有别扭,公事上,只要他有道理,我就是他最好的合作伙伴。”
乔法雷还是叹气,但心里多少有些安慰。
回到屋子里,他想替安德说几句,但艾莱克接下来的话却惊得他目瞪口呆,暂时忘了调和两人之间的关系。
“邰夫已不看好吴正。”艾莱克说,“他今天对我说了许多话,总的来说,他有意投向罗英大人。”
“不会只是试探吧?”乔法雷琢磨了半晌后问。
艾莱克摇了摇头:“应该不是。凭我对邰夫的了解,和这些年间他行事的作风,应该是真的在为自己准备后路。‘安牌’成为帝国支柱已经是不可改变的事实,任何人与‘安牌’作对,都等于是与帝国作对。吴正的路已经不好走,而这次政务大会上的铤而走险,更是悬崖边缘的舞蹈。邰夫显然不打算陪他一直走下去,他怕坠下悬崖。”